饶恕杀儿凶手，大义母亲“献眼”泯恩仇
|
10年前，孙秀英的儿子失手将顾玉琴的儿子重伤至死后仓皇逃亡。痛失儿子的顾玉琴发誓要将凶手揪出来，绳之以法！但这桩命案背后两个母亲又有着相似的命运：早年丧夫、中年失子，不幸的心灵在同样的黑暗中惺惺相惜，日子一久竟碰撞出善良的火花。
失子的顾玉琴罹患癌症不久于人世，临终前叮嘱将自己的眼角膜捐给已经失明的孙秀英。当带着顾玉琴的“眼睛”重见天日时，倍受良心煎熬的孙秀英道出了一个隐藏了多年的秘密…… 负案逃亡 2011年1月底，还差几天就是春节。重庆万州的孙秀英欢天喜地地蒸年糕、熏腊肉，忽然邻居跑来告诉她：“秀英，出大事了！你家小龙把丁建平打死了，快去看看吧，就在路口！” 孙秀英慌忙往外跑，还没等她赶到事发现场，只见路口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她挤进人群看见住同一街道的丁建平满脸鲜血，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母亲顾玉琴伏在地上，抓住儿子发凉的手哭得声嘶力竭。 几个现场目击者说，苏小龙在路边一废弃的厂房大门口玩鞭炮，惊扰了丁家的小狗狗，爱狗如命的丁建平便与他理论起来，因双方互不谦让，以至于后来推搡起来，丁建平顺手打了他一拳，逼急了的苏小龙竟抄起墙角的一块砖头，狠狠地朝对方的头猛地砸了过去…… 孙秀英抑制住狂跳的心，连忙跑回家，从抽屉里拿出全部的家底——几千元现金和一张存有5万元的银行卡，随救护车一起来到医院。然而，丁建平最终因抢救无效，于次日晚上死亡，孙秀英彻底傻眼了，意识到儿子闯了大祸！ 随后，警方对丁建平的死因进行鉴定，认定是外伤导致颅内大出血，当即就签署了拘捕令，对犯罪嫌疑人苏小龙实施抓捕。 顾玉琴的丈夫3年前死于脑溢血，丁建平是她唯一的儿子，也是她的精神支柱。在儿子的葬礼上，她哭得肝肠寸断：“老天爷啊！我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总把灾难降临到我们孤儿寡母身上……” 顾玉琴撕心裂肺的哭诉，也深深刺痛了孙秀英。苏小龙3岁的时候，她的丈夫也因车祸去世，是她一个人靠着经营五金店，才把儿子拉扯大，如今儿子才上初中二年级，年少无知，竟闯下如此大祸！ 民警在事发当天就找到孙秀英，向她了解苏小龙的去向。她小心翼翼地问：“要是苏小龙被抓到，法院会怎么判？”负责办案的警官严肃地告诉她：“苏小龙犯罪尚未满18岁，本可免于死刑，但畏罪潜逃会罪加一等。他要是同你联系，你一定要劝他到公安机关自首，争取宽大处理！”孙秀英含泪点了点头。 然而，时间一天天过去，警方派出干警四处搜寻，仍不见其踪影，于是将他列为网上通缉对象。 苏小龙亡命天涯，生死未卜，孙秀英的心都要碎了，整日以泪洗面。尽管这样，她天天都在担忧，儿子逃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毛衣和棉袄，这么冷的天可怎么办？他从小就有胃痛病，痛起来就满地打滚，在外面饥一顿、饱一顿的，犯了病怎么办？ 就在孙秀英担心儿子的安危时，顾玉琴三番五次找上门来，逼问苏小龙的下落。孙秀英发现她在几个月里迅速衰老了许多，不到40岁的她头上竟有了丝丝白发。虽然孙秀英再三解释儿子没有同自己联系过，但她仍然不甘心。每次一来眼睛便四处搜寻，翻箱倒柜试图找到蛛丝马迹。诚惶诚恐的孙秀英既不敢制止，也不敢劝阻，只是无力地哀求：“顾姐，求你别这样！” 顾玉琴寻找无果又无处发泄，便扑上来抓扯她，孙秀英自知有愧，也不躲闪。看到孙秀英头发被抓散，脸上也被抓了几道血印，邻居们劝顾玉琴：“孩子的错跟大人没多大关系，建平妈，你就放过秀英吧！你俩都是苦命的女人，何必苦苦相逼呢？” 顾玉琴指着孙秀英痛骂：“你没把孩子教育好，害死了我家建平！”孙秀英低头流着泪说：“顾姐，如果打我骂我能让你心里舒服点，你就使劲地打吧骂吧，你放心，不论你做什么，我绝不还手！”听她这么说，顾玉琴却一屁股坐在地上，伤心地大哭起来。 没能在孙秀英这里得到消息，顾玉琴又把警方的通缉令复印了几百份，在周边城市和乡村张贴，还自己去可能藏匿的地方寻找，足迹踏遍10多个省市，追凶几年把家里的钱都花光了。 为了表达对顾玉琴的歉意，孙秀英东拼西凑了3万元钱，亲自送给顾玉琴，想以此补偿她的丧子之痛。可顾玉琴拿到钱，立即又复印了几百张通缉令，再次踏上追逃之路！看到她失子之痛，追凶之切，孙秀英心痛到滴血。 2014年10月的一天半夜，孙秀英的手机突然响了，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她顿时涕泪交流。原来，电话是苏小龙打来的！她连声追问：“儿子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妈妈没有做梦吧？”苏小龙小声抽泣着，把这几年的辛酸告诉了妈妈。 原来，事发当天，惊恐万状的苏小龙跑到附近一处没人注意的垃圾场躲了起来。警察及丁建平的亲戚来搜寻时，他躲在一个臭水沟的涵洞里不敢吭声。两天后，又冷又饿的他趁着天黑悄悄跑出来，去路边哀求一个货车司机，谎称自己是学生，背包被偷了，求搭车回宜昌枝江过年。他先在枝江城内一家餐馆刷了两个月的盘子后，又故技重演，骗取货车司机的同情，逃到武汉。 听完儿子的诉说，孙秀英的心都要碎了，关切地问儿子：“小龙，你在哪里，过得怎么样？”苏小龙痛苦地说：“妈妈，我知道警察还盯着咱家，不能告诉您我在哪儿，只能告诉您我还活着！妈，儿子不能为您尽孝，您自已多保重吧！”说完，便匆匆挂断电话，孙秀英傻傻地拿着手机久久不愿放下。 抱團取暖 苏小龙偷偷与妈妈通话的第二天，孙秀英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整理了一些儿子的衣服，装在一个皮箱里，打算一有机会就给他送去。 一天，顾玉琴又来到苏家，发现皮箱后警觉地问：“你弄这？”孙秀英装作平静地说：“小龙可能回不来了，我就把他的衣服收拾了一下，打算送给门卫赵大叔。”顾玉琴狐疑地看了看她，发现孙秀英说到孩子“可能回不来”时，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往下掉。 自从苏小龙逃走后，孙秀英身体每况愈下，视力也模糊了，生活自理多有不便，就将五金店转包给老家的一个亲戚经营，每月收点租金维持生活。其间，她很注意收集各地有关逃犯的消息，不是说有逃犯跳车身亡，就是被击毙。每当此时，孙秀英就会不顾病痛，跋山涉水地去当地看看，希望打听到儿子的消息。顾玉琴这才想到，其实发生悲剧以后，孙秀英也是伤心欲绝，没有过一天平静日子！ 顾玉琴环顾孙家，因为几乎把所有的家底赔给了她，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掉了，孙秀英穿的那件酒红色的外套，磨出了几个破洞也舍不得丢掉……看到孙秀英放在桌上补了一半的外套，由于她双眼视物不清，针脚都歪歪扭扭的。顾玉琴叹了口气，抓过外套，硬邦邦地说：“你瞎摸糊眼的，我拿去帮你补补算了。”孙秀英一愣，只好使劲点头。 两天后，顾玉琴把补好的衣服扔在桌上，一句话也没说便向外走。孙秀英追上来抓住她：“顾姐，昨天亲戚送了点新收的花生……”没等话说完，顾玉琴用力甩开她的手，恶狠狠地说：“你家的花生我吃不下。”扭头便出了门。孙秀英站在原处，茫然失措。 2018年春节，外面鞭炮声声。每年春節是孙秀英最心痛的时候。这天晚上天气很冷，都快9点了，饥肠辘辘的她摸索着走向厨房，想煮两碗汤圆，一碗给自己，一碗给思念的儿子。没想到，神志恍惚的她把煤气引燃后连锅都没有放，便拎着油壶往炉子上倒，火苗顿时蹿起老高，她的头发和衣服都被点着了。她急着想找东西扑火，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就在这时，门外冲进一个人，拿起扫帚和湿抹布使劲扑灭了火苗。孙秀英这才看清，来的正是顾玉琴，她大口喘着气，责怪她太不小心了。孙秀英觉得奇怪，她为何会跑到自己家来呢？马上她便明白了：每年春节对顾玉琴来说，同样是最痛苦的时刻！ 顾玉琴叹口气说：“家里冷清得像坟墓，想想你也是一个人，不如跟你一块儿煮碗汤圆吃，也还有个人陪着说说话。”孙秀英连连点头，赶紧重新烧水、和汤圆粉。汤圆端上桌后，两人默默地吃着，顾玉琴突然回忆起儿子小时候的趣事：“建平小时候胖乎乎的，可好玩了，特别喜欢吃汤圆……” 孙秀英也接着说，小龙小时候很喜欢吃椰子糖，曾经为了抢一块糖跟院子里的小朋友打架……说到打架，两个女人都小心翼翼地打住了，尴尬不已的孙秀英只好低下头吃汤圆。 从那以后，顾玉琴到孙秀英家来得更勤了，她似乎已经相信，苏小龙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年下雪，她还帮孙秀英买了一床电热毯，手把手教会她使用。孙秀英一个劲地表示感谢，顾玉琴仍是嘴硬地说：“不是看你可怜，我才懒得管你……”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期间，顾玉琴几乎隔两天就到孙家送菜，孙秀英有时候也会坐下来与她说说话。两个失去儿子和丈夫的孤单女人，独自在黑暗中煎熬了多年后，似乎这才找到可以取暖的对象。有时候，顾玉琴也会忍不住试探孙秀英：“苏小龙走了这些年，他不知现在长成什么样儿了。” 每当此时，孙秀英的内心就波涛翻滚，其实每隔几个月，儿子就会用隐藏号码的方式给她打电话。那深夜响起的手机铃声，既是孙秀英的精神支柱，又是她的精神折磨。其实有好几次，孙秀英都想把这件事告诉顾玉琴，解脱两家人这么多年的心灵枷锁，但话正要说出口时，又一个激灵：儿子身负命案，又潜逃多年，顾玉琴能饶得了他吗？听办案警察说，只要身负命案，终身追究法律责任。再说，儿子躲藏在遥远的地方已经有了安定的生活，就算他回来归案，丁建平也不能活过来，又何必搭上儿子的下半生？ 这么一想，孙秀英的嘴角动了动，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良知复苏 2021年春节后，孙秀英的眼睛彻底失明了。在表妹的陪同下，她到万州中心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是蚕食性角膜溃疡，想要复明只能等待角膜移植，但是寻找供体非常艰难。孙秀英伤心绝望地回到家里，明白此生可能再也看不见儿子了。 不久，苏小龙再次打来电话，得知妈妈的眼睛竟然失明了，失声痛哭道：“妈妈，是儿子不孝，害您哭瞎了眼睛，现在也不能守在您身边照顾……”孙秀英的心仿佛在滴血，她颤声说：“儿子，要不你回来吧，妈陪你去公安局……” 她话还没说完，苏小龙就惊恐地叫起来：“不！妈妈，我不想坐牢！”儿子的哀叫让孙秀英再次心软了。 孙秀英身边虽有表妹照顾，但表妹有自己的工作，不能随时陪伴。孙秀英不适应黑暗的生活，总是把自己的额头碰得青一块紫一块，顾玉琴看不下去，天天上她家来，照顾她的生活起居，一切都那么自然。孙秀英自己都感到奇怪，经过这么多年的互相折磨，两人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改变，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照顾自己的竟然是“冤家”顾玉琴。 2021年4月，孙秀英家里突然来了一位陌生人，把一包钱塞进她手里，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走。当天晚上，苏小龙又给母亲打来电话：“妈，托朋友送的5万元钱给您留着做手术，就当儿子尽的孝心。” 孙秀英正准备与儿子好好说话时，儿子突然挂断了电话。 这么多年来，儿子仍然过着担惊受怕的生活，孙秀英寝食难安。顾玉琴每天对她的悉心照顾，更让她满心愧疚。就在她为此事纠结犹豫时，却传来了顾玉琴被查出肝癌的消息，医生告知她最多只有半年的生命了。 孙秀英心中十分愧疚，她拿出儿子捎给她的5万元钱，在顾玉琴的病床前，动情地说：“顾姐，这点钱是我的心意，你快点好起来，我们俩还能一起说说话。”尽管顾玉琴家有亲戚帮忙照看，但孙秀英仍坚持留下来与亲戚一起照顾她。 就这样，孙秀英留在了病房，因顾玉琴肝功能受损，食欲及消化功能越来越差。有一天晚上，她突然想吃小笼包，孙秀英便冒雨提着保温桶摸索着走到医院大门口的早餐店购买，然后把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喂到了顾玉琴嘴里。顾玉琴看着被雨水淋湿了头发的孙秀英，心痛地说：“秀英，以前我曾经骂过你，还打过你，对不起！”孙秀英感动地握着她的手轻轻摇着：“我们不打不相识，快别说了！” 尽管孙秀英不辞辛苦地精心照料着这位“仇家”，但顾玉琴的病情还是不可逆转地迅速恶化了。 2021年9月13日清晨，顾玉琴进入弥留之际，她拉着孙秀英的手，依依不舍地说：“秀英，我给你写了一封信，放在我的大衣口袋里，我走后你才可以看。我要去和建平团圆了，这个世上，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的眼睛。我走后，请把我的眼角膜取出来，你代替我在世上看我想看的一切。” 她的话音虽然虚弱，但孙秀英听来却如同石破天惊！她哭着紧紧拉着顾玉琴的手：“你不要这样，我家已经对不起你了，真的不配接受你这么贵重的礼物……”顾玉琴的声音微弱却不容置疑：“我已经签了眼角膜捐赠协议书，我死后……医院会有人安排手术。”说完这番话后，顾玉琴便辞世了。伤心欲绝的孙秀英拉着她的手久久不愿松开。 遵照顾玉琴生前的遗愿，爱尔眼科医院的专家庄严地举行了向遗体告别仪式后，小心翼翼地将她的眼角膜取出，立即给孙秀英做了角膜移植手术。 一周后，蒙在孙秀英眼上的纱布被揭开了，她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重见光明！但与此同时，她内心的愧疚也达到了顶峰：顾玉琴是那样信任她，不但相信了她从没与儿子联系过的谎言，甚至还将眼角膜也无偿地捐给了她;而自己卻一直到她死都没有告诉她事情的真相！悔恨和愧疚轮番撕扯着她的心，是时候让儿子出来承担自己应负的责任了。 但同时，另一个声音在孙秀英脑海里响起：顾玉琴一家人都已去世，这件事再也没有人认真追究，为什么还要往枪口上撞？为什么不选择继续隐瞒，和儿子一起悄悄开始幸福的新生活！ 这个诱惑对孙秀英来说是巨大的，但每天早晨一睁开眼，她仿佛感到顾玉琴的眼睛在亲切地注视着自己。那目光中，既有怜惜，又有鼓励，还有一丝责备。一瞬间，孙秀英下定了决心：让儿子回家！只有偿还自己应该偿还的东西，才能活得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2021年10月17日晚，苏小龙再次给母亲打电话时，孙秀英告诉他丁建平的妈妈已经去世了，但她把眼角膜留给了自己。她说十分想念儿子，询问他的具体地址。可能考虑到“危险”已经过去，苏小龙终于向母亲透露，自己在湖南涟源的一个小煤矿挖煤。 孙秀英立刻买了去湖南的火车票。母子相见那一刻，相拥大哭。孙秀英紧紧抓住儿子的手，平静地说：“小龙，跟妈妈回家吧，顾阿姨曾说过，把眼睛留给我，帮她看到她最想看的东西。我想，她最想看到的就是你能勇敢地承担自己的错误，重新做人。”苏小龙惊慌地说：“妈，你怎么这么狠心，我不想坐牢！” 孙秀英伤感地说：“我想你顾阿姨肯定早就猜到了你的情况，咱们做人不能没有良心。再说这些年，你东躲西藏的，过得幸福吗？你每天像老鼠一样躲进地下几百米深的煤矿，不敢见光，这种日子你想过多久？听妈妈的话，回家吧，从今后咱们可以在阳光下生活。”听了妈妈恳切的话语，终于苏小龙流着眼泪点了点头。 2021年10月28日一大早，孙秀英领着苏小龙来到镇上派出所，找到了当时负责办理此案的警官。警官拿出一张按手印的信纸，竟是顾玉琴生前写下的：“……如果有一天苏小龙归案，希望警方念其年幼无知，又是初犯，能从轻处罚……”看着这张纸，孙秀英和儿子顿时悲喜交集，泪流满面。 亲手把儿子送进去后，孙秀英来到顾玉琴一家的墓前，献上三束菊花。她轻声说：“顾姐，放心地走吧！你的眼睛已经让我看到了世上最美的东西，那就是做人的良心！” 编 辑/叶正正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