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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欢网络版七个番外阅读 何欢所有番外全文阅读

shortarticle 短文网 2021-10-03 12:04:43 11

《何欢》小说网络版一共有七则番外,在小说结局中黑子和姜尚尧因黄毛从此两人有了隔阂,番外中庆娣和爱娣两人总是找机会让黑子和姜尚尧见面,两人在庆娣和爱娣帮助下最终解除了误会,庆娣,姜尚,爱娣,黑子两对情侣最后也终成眷属,成了一家人。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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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灶乡幸福村村口杂货店的门槛上,头发花白的老汉迎着多日不见的太阳眯了眯眼,接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一撮撮烟叶碾碎的烟丝放在纸上,然后轻轻掀起底端,顺势向上一推,大腿上那张平铺的烟纸就变成膝盖头的一支自制烟卷。

这动作不知重复过多少次,看来娴熟无比,但老爷子仍旧自得地笑了笑,手指捋平烟身,粗粝的指尖沾了两口唾沫将接口粘合。

点燃了深深吸一口,辛辣的气味攻进肺腔,老爷子砸吧一下干涸的嘴唇,一脸享受的表情,连嘴角的皱纹都似乎荡漾着这个村的名字。

农闲时,村里的劳力几乎都下了附近的矿窑,冬日的午后,幸福村的村口只隐约听见远处的几声狗吠和孩童的叫嚣。

可是,一声刹车打断了老爷子独享的寂寥。

大儿子以出外打工的名义流落到外乡避风头,那时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一走数年,第一次确切的音讯居然是进了冶家山监狱。

好不容易出来了,又嫌丢人,家门都没踏进一步转头又不知去了哪。

刘大磊他娘数数日子,这居然是十多年来全家第一次齐齐整整坐一桌吃饭,看着闷头喝酒的老大老二,想起死鬼老头子,粗糙短肥的手指头又抹了把眼。

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机灵,将来是个有出息的,包括刘大磊也预料不到,到头来撑起这个家的居然是闷声不吭的弟弟。

他入狱前寄回的那笔钱,是老二做主用老婆娘家的名义买了两辆货车,后来主动上缴完赃款,就靠这两辆车和小舅子跑起了运输,也是靠老二赚钱给爹办了丧事,家里又起了三层小楼。

弟媳妇一声反对也没有。

为了这个,刘大磊不顾乡下规矩,坚持让弟媳坐上桌,实心实意敬了杯酒。

弟媳妇叫桂枝,这天桂枝的妹妹来家帮忙,就是门口见到的秋枝。

这一同桌坐下,再一敬酒,秋枝挺为姐姐高兴,觉得传说中姐夫这个不成器的哥哥为人还不错,最起码懂得尊重人,而且一身笔挺西装,人模人样的,说话做派也和村里人大不同,她是越看越顺眼。

刘大磊他娘情绪平复下来,那些伤心渐渐被喜悦取代,视线从桂枝怀里的孙子移到扭扭捏捏坐着桌旁的秋枝身上,再顺着秋枝眼角的余光转到大儿子身上,心里一乐,脸上笑开花来。

这是刘大磊投奔他姜哥进矿场上班的头一年,这一年南村的露天矿场开挖,周村的矿井打好了井道;这一年他混进聂二的夜场,一个人几乎搬空了财务室;这一年他把矿上的分红一股脑塞给他娘,理直气壮说这是干净钱,明年估计更多。

哪知第二年春节回家他娘没了好脾气,一扫帚横敲在他准备迈进院门的小腿上,拄着扫帚就开骂:“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会打洞,跟你死鬼爹一样,手上攥几个子不知道刘家门朝哪开!”这样仍不解气,一手拎着刘大磊的耳朵,一直把他拎进门。

刘大磊哭笑不得,“我还不是你生的?”

刘大磊他娘听了这句跳起三丈高,正准备继续发狠地拎,听了儿子喊疼才不忍地放手。她憋了半年的火,不为别的,就为大儿子半年多不着家门不说,连秋枝那样的好姑娘居然也看不上。

刘大磊跟着师傅混那几年,也不是没碰过女人,他敢站村口大言不惭地吼一声全村开荤最早的舍我其谁。可是在冶家山的那些日子,读着从姜哥那辛苦偷来的一两封信,想象一个温柔的女性的声音说着那些暖心窝的话,他才知道,女人,不止是冬天里暖被窝的。

后来出来亲眼见到嫂子,再鞍前马后地照顾着,被照顾着……刘大磊怎么看得上泼辣的秋枝?

“眨眼你侄儿都上学了,老大不小的,你不操心我操心!你跟娘说,你在城里有了还是怎么?犊子我丑话说在前头,你敢娶个作怪的妖精回来,外头不能下地,家里不能上灶的那种,我连刘家门都不会让她进!”

刘大磊心想按他娘的标准,嫂子那样的只怕只能当撑衣杆来用了。挠头说:“我要找个有感情的。”

“放屁!感情能当饭吃能生娃?”他娘不以为然。“秋枝怎么看怎么好,人勤快,里外一把手,更何况和她姐一样的屁股,保不准也和她姐一样,进门两个月就怀上!”

看儿子无奈的表情,他娘想起这大半年来二媳妇几次撮合的结果,幽怨地叹口气,扯了凳子一屁股坐下,问:“说说,你究竟要个什么样的?”

当然……是嫂子那样的。不一定要那么高,也不一定要秋枝那样圆滚滚的肉,但是,笑起来要细眼弯弯的,看着心里就舒畅。说话速度也要慢点,听见像夏天喝了放糖的凉开水。最好,最好也是教书的。刘大磊想起南村学校老杏树下,啾啾乳燕的注视下,嫂子给村里孩子补习的那张小方桌。

刘大磊觉得不太可能,嫂子那样的天底下大概就那一个。想到姜哥的好运气,不由有些气闷。脑海中再浮现年初四晚上姜哥挽着那个骚娘们一起进酒店的背影,闷气化成一缕邪火,没处发泄,恨恨的,一手捶在车门上。

从“义”字上说姜哥救过他一条命,又给了他一个安身所在,他不能做背后捅刀子的事。可从“忠”字上说,嫂子那么好的人,瞒着她,他万分过意不去。虽然姜哥目前和那骚货没什么,可保不准发展下去将来会有什么,连他娘都知道男人有钱就变坏,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饱暖思□。

午夜的原州,春寒料峭中街头也空寥寥的,刘大磊开着宝马七慢悠悠地往龙城国际而去。他心里难受,车技又高,索性两手抱胸,只是轻踩油门,保持直线行驶。

两眼呆滞地望着前路,慢悠悠走了几十米远,一辆自行车由背后驶来,车上的人奇怪地看了眼这辆龟速的豪车,然后继续蹬向前。

刘大磊后来向小蔚子坦白当初那一刻的心理,可能是出于无聊,可能是出于残留的侠义心,总之没想太多就追了上去。打死他也不会承认的是,那把随风飞起的长发,掠过他眼角余光的瘦削背影实在太像嫂子。

感觉到他追,自行车上的人像回头瞥了眼,接着发狂地往前蹬脚踏。刘大磊被姜哥和嫂子两个人,被忠义二字折腾得纠结不已的大脑这一会没反应过来,他心想这大半夜的街上车是不多,可也要注意啊,蹬这么快真有特殊情况刹车都不及。

那辆自行车骑得飞快,眨眼到了路口,一个急刹停在一辆110面前。

刘大磊看见车上那姑娘凑近110窗口说着什么,还不时回头过来向他指指点点,他这才反应过来,看见下车向他而来的民警,只觉得110的顶灯晃得他眼花。

那两条挑起的眉毛,那双含怒控诉的眼睛,刘大磊下车瞅着那个瘦伶伶的姑娘,心想这回误会大了。

作者有话要说:把今天记成星期一了,无语挠头。争取星期五多更点。

番外二 二货相亲记

又是呼气检查有没有醉酒驾驶,又掏出各种证件校验身份,忙了一轮,刘大磊在民警面前抬起手腕,示意表上的时间,“我是好心!夜里两点多快三点了,小姑娘一个在这大街上,要是碰上坏人了怎么办?我只不过想送她一下,帮帮人。”

夜幕中,刘大磊腕上的劳力士金表几乎闪瞎了民警大哥的眼睛。原州城里有钱人多的是,在我面前划什么胖?民警大哥脸色有些不好看。

“好心?你是不安好心!”被追的妹子站在警车旁,气愤愤地指责,“半夜三更开那么慢,还贼头贼脑的到处瞄。看见我了突然加速追上来,你说你有什么目的?瞅你尖嘴猴腮的就不是好人!”

刘大磊长这么大,虽然从没有被人夸过长相,但也自认五官端正对得起社会。而且当年师父曾经说过当贼的最忌讳的就是一脸贼相,他致力于塑造纯朴形象二十多年,从来就没被人指着鼻子骂一声“贼”的。这种人参公鸡简直是侮辱他的专业性!

他的目光从那姑娘的头发丝打量到皮鞋尖,这一看看得心里悔死了。他想:我刚才什么眼神?从哪一点感觉她像嫂子的?

虽然像嫂子一样瘦,但瘦得胸比嫂子还平,一看就知道发育期没吃过饱饭。而且她既没有嫂子那温柔的弯弯细眼,也没有嫂子说话先带笑的模样。反而浓眉大眼的,配一张巴掌大的小脸盘,浑身上下半点女人味欠奉,分明还没长成。

由里到外没一处能激发男人的禽□望,“对你有目的?也不瞅瞅尊容!”

女人最忌讳大概就是这类话,刘大磊说了又后悔起来,他再二,也没有半夜三点站大街上和人对喷口水的兴致。眼见那小姑娘眉头一拧,平胸一鼓,一副准备开战的架势,他当即退后一步,堆起满脸笑,转头对那两个民警说:“大哥,我真是好人。你说光天化日之下,我能做什么?”说着就递上烟去。

那两警察拦住他的手,“大家谁也不认识谁,别套近乎。”

刘大磊收了烟,稍欠欠身,“我检讨我检讨!刚才确实是我的错,没考虑太多,只觉得见义勇为是每个市民的责任……”

警车旁的三个人面面相觑,接着就见刘大磊重新抬起头,对小姑娘郑重说:“要是吓到你了,对不起。”

对他的即兴表演,那姑娘撇撇嘴,嘀咕说:“你就使劲装吧!”说着望向两个民警。

刘大磊知道这种事无论追究动机还是证据,怎么都冤枉不到他头上,他纯粹是怕了和衙门里的人打交道,只想快点脱身,所以先服了软,给大家个台阶下。

果然对方也是聪明人,教训了他一通后放他离开。上车前,听那妹子和警察打商量,请他们送她回去。他心想师父说的没错,这世上哪有傻瓜,哪用得着他浪费好心的。

这一桩糗事说出去平白让人笑话,刘大磊自然不会告诉嫂子,至于严关王霸龙那些兄弟面前,更加不能毁了一世英名。

第二年的夏天,刘大磊他娘突然打电话来,说是给他相了门好亲。据说是发动了周围所有亲戚,终于在隔壁村的隔壁村寻到个合适的。是他七舅公的侄儿媳妇的娘家亲戚,模样标致,家里就一个哥哥,没负担,而且毕业就直接留省城工作了。

刘大磊心中忐忑,坐在约定的西餐厅里来回寻思,这样的……能看得上他吗?

过了约会时间小半个小时,一个女的在他对面坐下。对方嫣然一笑:“你就是刘大磊吧。我是舒倩倩。对不起,来晚了。”

刘大磊费了老大的劲才把嘴巴合上,知道不用多说一个字,这事黄了。

哪知对方礼貌地看了他几眼,并没有半点拂袖而去的迹象,反而笑意渐深,颇有几分满意的欣喜。

馅饼真掉下来了?刘大磊坐直了些,谨慎发问:“三灶乡小龙沟村的舒倩倩?”

见对方点头,他这才舒口气,蓦地高兴起来,“饿了吧,先吃饭,点你爱吃的。”

侍应生递上菜单,脸黑得像身上那套制服的颜色。

不过刘大磊压根没注意。

自我介绍完毕后,他的目光聚焦在桌子对面。这时正是八月,舒倩倩穿条短袖裙子,露两只白白的嫩胳膊,执叉的尾指翘起,着实可爱。淡淡香水味袭来,刘大磊薰薰然又陶陶然。

脑子正犯糊涂的时候,对方突然发问:“听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上班?那以后有没有到原州发展的想法?”

“我经常出差来原州,这个没影响,你放心。”

舒倩倩满意地点点头说:“工作很辛苦吧,听我表嫂说你们公司效益挺好,每年分红也不少。”

分红多确实是实话,但刘大磊没跟他娘解释过是矿场的分红,想来老娘也就没有和对方仔细说清楚。

“我这人要求不高,够用就行。而且多的都一把交我妈手上了,她管着放心。”刘大磊老老实实地答。

侍应生端上两客牛扒,正好遮住了舒倩倩微微皱眉的模样。

“那如果在原州生活,你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现实问题,比如说住房,户口,将来孩子的教育……”

刘大磊手上的刀叉停了下来,“这个我确实还没想那么长远。现在工资还行,攒也攒了些,可去年帮我弟多买了两辆货车跑运输,现在没剩下多少。在原州买房子……这个,还要过个一两年才敢认真想。”

舒倩倩立刻愣神。

“——还有,我那工作也不能换,老大嘴上嫌弃我正经事不干只会浪费粮食,可你别说,不是有我兜着,那些琐碎事能把他烦死。他缺不了我。”

“老大?”舒倩倩面带疑惑。

“是啊,就是我老板,我帮他开车。”

“开车?”舒倩倩的目光从他的腕表到他的西装前襟,不可置信地喃喃,“不是说你在闻山煤焦电公司做总经理助理吗?”

“是啊。那也就是说着好听,其实就是司机。我出狱后跟着我姜哥……”

“出狱?!”

尾音凄厉地上扬,伴着不远处扑哧一声轻笑。刘大磊愕然:“是啊,我娘没和你说过我的事?”

“我……”舒倩倩拿起腿上的餐巾扔回桌面,又去找自己的袋子。

“倩倩……舒小姐……”

“你!”颤抖的指头指向刘大磊不安的表情,“你当我今天没来过。”

逃难般密集的高跟鞋敲击木地板的声音逐渐消失,刘大磊依旧木讷愣怔着。

“妈,你怎么能糊弄人家?”电话里他问。

“还不是为了你?不用多说,娘知道肯定是黄了。”那边不迭叹气,“犊子你想想,你要的那种能看得上你吗?难得秋枝儿不嫌弃你蹲过号子,多好的姑娘。听娘说一句,老老实实娶了她,踏踏实实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先生,您要的甜点,巧克力软心布丁。”

“嗯。”刘大磊回过神,闷头继续吃饭。

“先生,您在用刀背锯牛扒。”侍应提醒他。

手上动作一滞,他难堪地丢下刀叉,抬头迎向一双大眼睛,那眼里全是嘲笑。

见他望来,眼睛的主人立即抿住嘴,正经严肃地退开一边。

刘大磊沉默着,低头继续和那块牛扒奋斗,忽然间他想起了这个眼熟的丫头片子是谁,瞪大了眼睛往她望去,并且招了招手。

侍应生询问地指指自己鼻尖,刘大磊不容拒绝地点头,她这才挪脚慢慢走来。“先生有什么需要?”

声音细细小小,浑不似那晚指责他时的泼辣。

“一个人吃饭不开胃。”

“需要我帮你打电话给朋友吗?”

“……算了。”

刘大磊沉默着将牛扒全部切成小块,然后开口说:“我是个好人,那天和你说过。”他细细咀嚼那带血的肉块,“不过没人信。”

“先生,如果没其他需要我先忙别的去了。”话是如此,可脚没移开半步。

刘大磊像没听见,“我偷过钱,打过架,闯过空门,蹲过监狱,知道这些的谁能相信我是个好人?”大概也就嫂子一个了。

他喝口水,“为了给师父吊命,为了我爹妈兄弟……我只是想对对我好的人好点。”

“这些不是理由。”站着的那个小声争论。

“说这些没意思,我读书少,不懂得大道理,不过知道在你们眼里,犯过法的都是坏蛋。我只是有点纳闷为什么自己家人也会瞧不起?像我娘,还有我弟。我弟不说我也清楚,他压根就不想我回家。我是老大,以前村里人都说刘家老大将来有出息,谁知道最有出息的是他,他闷声不吭的,心里得意着呢。我一回来……”他挥一下手,想赶去莫名的伤感

“……可能是你想多了。”

“没想多。他仇恨我,我感觉得出来。”

“因为相亲被拒,然后否定所有一切,这不合道理。”

“哪有那么多道理?真有道理可讲,你说像我嫂子那样一门子心思对人好,会气得跑那么远?像我师父那样,有钱请大家伙吃顿饱,没钱自己一个挨着饿的人,能那么早死吗?不过我也不怨我弟,打小我娘就宠我多点,离开家后又天天听她念叨,换了我我也不服气。”

“那你刚才还说给你弟买了车跑运输?”

“一码还一码,不相干。他再生我气,我也还是他哥,以前是他撑起家,现在我能帮点就帮点。”

“去年你说想送我回去,真是我误会你了?”

“还有假?”

“……你叫什么名字?”

“刘大磊。……你呢?”

鞋尖轻轻抬起,踢了下地板,“我叫魏蔚。”

番外三

沈爱娣从市局寻到分局大队值班室,再转回大兴路,拐进路尾巷子里的一间小酒吧。新买的三寸半小羊皮高跟鞋不太就脚,又在店里奔走了一天,这一程路过来小腿肚子酸胀难忍。

望见酒吧角落里熟悉的人影,爱娣松了口气。她要寻的人坐在阴影里,低垂着大脑袋,姿势颓丧。因着身材魁梧体格壮实,他感觉到她走近时,那一抬头间脸上不及遮掩的软弱更让人心疼。

爱娣扫一眼桌上半满的白酒瓶子,也不说话,放下包,径直拖了张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包里放的是她自个艰难做出来的流量表和利润表。奶茶店红红火火地开张了一个月,认真算,他这个最大的股东就粗略视察过一次。

这个月发生了那么大的事,事后几乎所有人都是一副讳莫若深的样子,甚至到现在爱娣依然不太明了内情,可是这件事明显牵涉到他的亲人,他的知交兄弟,甚至还包括爱娣的姐姐,区胜中逃避的态度,颓丧的表现也在意料之中。

爱娣不得不承认自己为他担心了大半个月,而包里的两份报表也只是终于找到的一个见他的借口。这一刻,亲睹他落寞凄凉的背影,任何宽慰自己的理由都失去了意义。

“来啦?”看见她,区胜中很是高兴。

他笑得傻乎乎的,无比厌恶酒精的爱娣无名火起,嘀咕说:“快喝成白痴了。”

瞥见桌上的威士忌杯子,她扭头问酒吧老板要了两个大水杯。“要喝就喝个痛快,二两一口你润喉咙呢?装给谁看?”

她脸上的鄙夷尽显无遗,说着就想挽袖子,好像忘记了自己穿的是无袖连衣裙。

酒红色的裙子紧裹着她前凸后翘的身体,像支可乐瓶。

结过婚的小妇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蜜桃将熟的韵味。为之迷醉的酒吧老板在她挽袖子作势要一醉方休的刹那立刻清醒,苦

笑地望望区胜中,对爱娣说:“姐,您别难为我,区队这样子……”

据梁队说黑子哥这些天全泡在熟人的酒吧,看现在打烊时间到了仍然没关门,想必是真的。

爱娣寻到区分局的时候,老梁其实吞回了上半句,黑子最近确实是在这间酒吧,因为前一段时间实在是被国会山的姑娘们

闹腾得无比烦躁才来这躲清静的。

“别的不用多说,再搬两瓶白的来,有霸王醉和闷倒驴最好,没有的话最少也来两瓶五十度以上的。今天喝死他!”

霸王醉和闷倒驴都是本地七十八度以上的双蒸老酒,于丕张开嘴,未及反对,就见爱娣不耐烦地甩手,“你想关门睡觉只

管去,这里我帮你看着,少一分钱的东西明天我……他赔给你。”

一直乐呵呵看着他俩的区胜中扬起脸,“听见没?少废话,鱼皮,赶紧的,把你柜子底下藏的那两瓶献出来。”

于丕这酒吧开张之初有混子来闹场收保护费,多得区队照应,时常来坐坐,这才镇住场。他倒不担心损失财物,实在是区

队这些时候泡在酒缸里,他怕没人看着喝多了出事。

见两人坚持,他去外头的夜宵摊子叫了两大饭盒的烧烤,这才关上前门的铁闸,进了后院睡觉。

酒吧里只亮了两盏小灯,爱娣踢掉鞋子,把脚搁在旁边的椅子上,伸直了腿开始倒酒。

“我们家老混蛋一辈子没离过酒,我恨死这东西了。”爱娣将满杯的酒推给区胜中。

“你们女人懂个屁,对男人来说这可是好东西,喝到半醉不醉的时候,那感觉……那滋味……一句话,舒服。”

“舒服你干脆醉死算了!”爱娣抢白说。话是如此,手上还是和他的杯子碰了下,“你爱喝我陪你,我喝多少你喝多少,

谁耍赖谁是乌龟王八蛋。”

见她一口干了三分一,区胜中一愣。酒醉三分醒,更何况他一晚上多半的时间在自怨自艾,喝酒的功夫倒是少得可怜,这

会脑子还能运作个八成。他心里明白于丕藏的私货可是点火能烧的度数,一个水杯的三分一,一口就是一两有多。

“闭上你的嘴巴。”酒精经过嗓子眼,爱娣吸气连连,“装得跟个爷们似的,要喝就喝,不喝出门回家睡觉去。连女人也

不如。”

她最后那句虽说放低了声量,区胜中还是听见了,当下不说二话,闷头喝一口,将杯子放在爱娣杯子旁边比划酒线。

一来二去,满杯见底。区胜中喝出兴致,抢先拿了酒瓶,倒满了继续。

爱娣也喝得全身发热,跑去调低了空调的温度。回来问区胜中,“你还行不行?不行早说,趁我没倒下我还能送你回去。

他喝多了,口齿不清的。“说得什么话?知道男人最忌讳什么吗?就是问他还行不行。我不行谁行?不行也要行。”

这回区胜中不用挤对,先自干掉一口,爱娣一看嘴角就现出嘲笑,“说到底男人都是孬货,外面怎么装里头全是虚的。像

我爸那样,在单位装得像爷,在家里像阎王,见着我姑父了像奴才。向雷那样的更不用提,里外都虚,里外都是奴才。至

于你……你瞪我做什么?想打人?”

“算了,不和娘们计较。你们懂什么?干一份工生一个娃,一眨眼就舒舒服服活到老了。男人不一样,男人心里多苦

啊?!没本事被人指着脊梁骨嘲笑,有本事的身边围一堆人打转,没个真心实意的。一个不小心,对人掏了心窝子,转眼

背后挨一刀。再怂包也要强撑着,”区胜中把酒瓶重重往桌面一放,语调却相反的轻飘,“可人活一辈子,心能往外掏几

回?”

“黑子哥,你是说姜大哥吧。我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姐不是坏人。她既然帮姜大哥作证,肯定有她的道理。几十年姐妹了,没人比我更了解她。她那人一根筋,只会分对错,不论人。”

“扯鸡/巴/蛋!你姐跟他是什么关系?”

“扯你的蛋!别说他们不是夫妻,就算是,姜大哥做错了事,我姐也不会帮着他胡来。一句话,肯定有原因,而且原因绝对不是你想的那样!”

“照你说,你姐是圣人,你姐夫是被冤枉的,就我一个是混球?滚!”

“酒是我掏钱买的,不喝完我不走。”

“滚!滚蛋!”

区胜中坐直了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瞪来,爱娣也挺直腰,暗自防备着,回瞪他说:“黑子哥,你躲着姜大哥躲着我姐不是

办法。有什么话见面说清楚,他们说的是不是理由你自己听完了再……”

“我叫你滚听见没?”

酒气侵鼻,随着他吼出的每个字,能感受到刻意压低的声音中隐藏的愤怒。爱娣注视那张涨红的近在咫尺的脸庞,强自按捺心底泛起的莫名恐惧和逃之夭夭的冲动,小声宽慰自己说:“黑子哥,你不会打女人的,我知道。”

区胜中额上暴突的青筋跳了几跳,瞪了她数秒突然丧气地坐了回去,想来心中愤恨无法宣泄,顺手抄起桌上一个空瓶扔了出去。

那一声刺耳的碎裂声消失后,爱娣一颗心才缓缓归于原位。满室静默中,她忽然学他的样子,拿了一只酒杯狠狠扔向同样

的方向。伴随这一声尖锐的暴击,区胜中扭头看向她,眼里全是怔愕。爱娣悄悄把另一只酒杯推到他手边,他握紧了,深

深吸口气,接着泄愤般地再度掷向远处。

酒吧老板于丕听见声响,探了半个脑袋又迅速缩回去。爱娣假装看不见,从吧台后抱出一摞水杯和盘子来。

两人你来我往,不一会已经是满地狼藉,区胜中眼神渐趋呆滞,玻璃碎片反射的微弱光芒像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掩住脸,

缓缓蹲下去,然后双臂紧紧捂住脑袋。

爱娣蹲在他身边,隐约听见他的小声抽噎,和上回在德叔的丧礼上听见的不一样,压抑的低泣里不仅有伤心愤怒失望,也有委屈与挣扎。

在她意识到自己的举动之前,她已经探手过去抱住了他的颈项。

“我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

他抽噎着,讷讷重复:“我真心把他当兄弟。”

“我知道。”缓缓摩挲他头上的短茬,爱娣不明白为什么随着每一下安慰的抚摸,心中会泛起一丝丝温柔,积攒着,渐趋

浓重,她几乎承受不起那重量,想和他一起流泪。

早上于丕先探出个头发凌乱的脑袋,确认四下无人了才悄然踏进自己的店子。四周狼藉不堪,满地的碎玻璃渣子,烤串的竹签,滩滩残酒,他打开吧台下的酒柜,发现珍藏的十多瓶霸王醉原封不动地摆在柜角,这才舒了口长气。

听见一声响动,他站起来,一晃眼便看见屋角一个红衣服的女鬼也同时站了起来。于丕一声尖叫卡在喉咙里,往后退了一

步,只见那女鬼把乱糟糟的长发往脑后一拨,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她脸上,原来是昨晚区队的客人。

“姐,你吓死我了。”

爱娣白他一眼,把裙摆扯直,“我也差点被你吓着。”

“你们昨晚上就睡这儿?”于丕走近了立即瞪直了眼。

“天热,睡一晚地板又不会死人。”顺着于丕的目光,爱娣望向刚才自己爬起来的地方。区胜中躺在角落的地板上,歪着

头,哈喇子流了一缕在下巴处,腿分开成八字形,大脚丫子抵着桌子腿,酣梦正香。“混蛋,你倒是舒服,一晚上枕着我的腿。”

爱娣没好气地捶捶腿,黑丝袜在脚底的位置烂了洞,一路脱丝到膝盖。她心疼得骂了声,又去找自己的鞋。

这时她才发现酒吧里的情景,昨晚上的一幕幕怎一个乱字了得。爱娣扶着额头尴尬地冲于丕笑笑,“怎么会这样?”说着

她就去翻找袋里的钱包,“鱼皮老板你找个人帮忙收拾下,损失多少我赔给你。不对……多数都是他扔的,应该他赔。”

见她珍而重之地将自己的钱包收好在袋里,蹲下去摸区队的裤袋,接着一把将区队推得翻了个身,伸手去掏另外一边,同时嘀咕着什么烂酒鬼类似的字眼,于丕良久才把嘴巴合上。

“你算算要赔多少,我先去开店,人我也先把他押在这,跑不了你的,回头我再过来送他回去。”

“我哪敢要区队赔酒钱,老朋友了。”于丕这会才醒过神,揉揉眼睛好奇问:“姐,昨晚上那两瓶霸王醉你们全喝完

了?”

“嗯,后来又开了你两瓶伏特加。”爱娣边开了吧台的水龙头洗脸,边指指后面酒柜。

于丕只顾呲牙,爱娣抹抹脸,甩甩满手的水,走过来时她鄙夷地望着角落那堆烂泥,冷哼一声说:“我一辈子就喝过这两

回酒,上次好像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偷了我爸两瓶闷倒驴。喝完了除了不停打嗝冒汗站不稳之外,没什么感觉。哪像这位……”

于丕抽气声更大了些,爱娣挤起肩膀低头嗅了嗅自己衣服,苦着脸又说:“真臭。”

回到店子,爱娣先换了套工作服,接着打了个电话给梁队。一起把烂醉的区胜中扶进车里,梁队转头打算代黑子对爱娣解

释几句,想想又作罢。

再次回到店里,爱娣一直忙到下午。奶茶店开张的日子挑得适当,这一个月来恰逢暑假,生意着实红火。

区胜中电话打来时,她正在后门监督工人卸货,一箱箱的原料正往店铺的小库房里搬。

区胜中听见她的吆喝便问:“在忙呢?”

爱娣应了声。

他说那晚点再打来,听见爱娣又敷衍地说好,挂电话之前不甘心地问了句:“昨晚上……我们没什么吧?”

能有什么?爱娣回神,没好气地说:“黑子哥,你昨天去厕所都要扶墙,行不行自己不知道?”

区胜中被她将了一军,半晌说不出话,最后才憋出一句:“那我就放心了。”

这一句放心听不出一丝庆幸,语调平平淡淡的,不知掩饰了什么心情。爱娣避去角落,低声问:“还难受不?好了我们今

晚上再来。”

“……我,我服气了。”

可以想见电话那边他忍耐的表情,爱娣偷笑不已。

“晚上我来接你吧,随便哪里坐坐。”

这些天,他逃避所有人,此时的主动万分难得。爱娣不由自主地对着小库房的墙壁扬起了嘴角,“行,十点半店子关门你应该知道吧。……喂,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是不是我们的大股东?”

爱娣晚上上车时这样解释。“实在对不起,没想到今晚上电影院有夜场,散场后店里来了不少客,我几次想走走不开。”

十点半等到近一点,换个人的话黑子早发火了,这时脸色仍然有些不好看,“少赚点不成?头扎进钱眼里了?”

“说得我爱财如命一样。别忘记这个店你也有份的,我拼命又不是为了我一个!”爱娣累得虚脱,头一晚又没睡好,被他一凶脾气立刻发作,“早和你说别等了,是你说没事再等等,这会你赖我?”

黑子扬眉:“还是我的错了?我守在这儿当电线杆我自讨没趣我为了谁?”

“算了,不和你吵。我累死了,回家睡觉。”

黑子傻眼。“大小姐,我等了你两个小时……二十八分钟,结果你说各回各家?”

爱娣像瘫在副座里一般,懒洋洋地抬眼看他,“我连吵架的力气也没有,那你说怎么样?”

光影昏暗,残妆遮不住她眼底的憔悴。黑子感觉满心的躁意忽地平伏,但同时又有一处被纠紧了,呼吸都有些困难。

爱娣被他看得有些难为情,皱起眉头问:“怎么说?是换个时间还是怎么?”

黑子把手里两张电影票悄悄捏成团,“带你去个好地方,放松下。”

他们半夜突然驾到,顺子来不及赶回,只得交代桑拿管事的好好招呼。

黑子对爱娣说:“洗好澡出来大厅,我在大厅等你。”

爱娣应了声,他消失在男宾部的门里,她随着女宾部的主任转身进了另外一扇门。

被殷勤服侍着洗了澡,换上这里的衣服,爱娣又被一路带进大厅,远远看见不少人穿着一色的短衫短裤在和黑子打招呼。

于胖子的威名在闻山烟消云散,聂二这棵遮天的大树也被刨了根,德叔虽说一捧灰埋在羊牯岭的山头上,可徒孙不少已经是当得一面的人物,更不必提德叔亲手□的几个徒弟和亲侄儿。聪明人都明白,最少未来十年里,闻山是区德的天下。

黑子平素最爱热闹,这时却偏偏有些不耐烦,虚应了几句便调头望来,看见爱娣他咧开嘴巴招了招手,浑忘了之前来时路上两人曾闹过脾气。

“饿了吧,这里的夜宵做得不错。”

黑子先前已经帮她点了爱吃的,见洗了澡的爱娣精神了些,好奇地打量四周,他笑眯眯地把一杯奶推到她手边。又喊了主任来,说要一个大房,两个按摩的。

爱娣的目光落到他身上,“心情好些了?”

“好不好不都那样?我销了假,明天回去上班。”见爱娣张嘴想说什么,黑子连忙拦阻,“别提其他人,不然好心情又给毁了。”

“不提别人提我姐还不行吗?我姐过几天就走了,走前想见见你。”

谁也不愿这一对兄弟就此反目成仇,爱娣明白作为居中调解的说客,自己的责任有多艰巨。此时气氛放松,黑子半坐半卧的姿势惬意,笑容又可爱,她不自觉地软声央他:“就浪费你一会时间,说说话,行吗?”

那样的小眼神,那样温柔的语调,软乎乎的尾音像在他心口绕了两周半,黑子好一会才回神,“再说吧。”

进了预定的大房,门口两个女人便冲着他们躬身道好,抬起头来,只见一个眉目清秀,一个笑容娇媚,爱娣为之一愕。再见黑子大大咧咧点头应付了下就开始脱那件短衫,她更加瞪大了眼。

“躺下啊,愣着做什么?”黑子把埋在按摩床空洞里的头微微抬起,“不是说浑身不得劲吗?按按疏通血脉。”

爱娣头一回来,不懂这里规矩,但一条毛巾盖上她后背,又有一只柔软带着劲道的手掌按住她肩膀肌肉时,她舒服得不由轻轻呻吟了一声。

“弄疼你了?”黑子抬头,眉眼一竖,“看着力道。”

后面那句当然是吼按摩小姐,爱娣看不见背后,也不知那女孩子表情是否委屈,忍不住说:“你凶什么,力道挺好的。”

这一下轮到黑子委屈不已。他被爱娣数落过几次,说他太凶煞。天地良心,他这只是职业习惯,不凶压根降不住人。

黑子正自省以后和爱娣说话要放低点声量,只听旁边的按摩床上,爱娣问:“当男人太幸福了。你经常来这种地方?”

意识到这个问题有可能是个陷阱,黑子简略答说:“一般般吧,累极了才来一次。”

爱娣俯卧着,双臂托腮望向他,“那姜大哥也有来?”

“他也是偶尔。男人嘛,应酬免不了的,你不爱这些客户爱也没法子。”

爱娣微笑,“黑子哥,你还是挺护着姜大哥的,是怕我传给我姐听吧。”

“我是实话实说。”

爱娣笑意更深,“就知道,嘴上嚷嚷得再厉害,该统一战线的时候照样还是兄弟。”

半晌不见黑子答话,爱娣想起前日姐姐的话,叹息一声,说:“我姐走之前可能会定下来,等春节结婚。”

黑子抬起头,迎上爱娣的目光,他避开来,伸手摸了烟盒抽一支点燃。

多年兄弟,以前兴高采烈地讨论两人婚礼的话语历历在耳,如今……

“所以你姐急着说和?怕我一想清楚了就开始讨债?”他冷哼一声。

区德死前临时更改遗嘱,原州闻山两地房产与铺面分作三份,除了老婆孩子,一份给了黑子。货运公司匀出少量股份分给几个徒弟,其他留给小宝,由黑子和光耀监管到小宝成年。

正因为姜尚尧的名字消失在这份临时更改的遗嘱里,所以黑子对德叔的死因耿耿于怀,即便搜查不到任何证据,他依然坚定地相信德叔的死与姜尚尧脱不开关系。

理智上明白姜尚尧不可能为了谋财而害命,事实也告诉他当时姜尚尧同样清楚德叔找过律师的事情,但黑子固执地不愿为心中的嫌疑犯寻找任何理由开脱,哪怕他们曾经亲如手足。

“讨债?”爱娣想一想,恍然大悟,“是说之前借给姜大哥那笔款子?我姐提过的,姜大哥说当初他借来周转,钢厂投产后肯定按照合同连本带息还清,或者股份算给你弟弟小宝也行。你想太多了。”

这段时间他想的确实太多,想小叔教他练拳教训他做人的一怒一笑,想和兄弟一起夏天炸鱼冬天打猎的种种乐子,那些快乐时光像近在眼前,但又触碰不到。

他想得又太少,某些事被他列入思想的禁区,他根本不敢触及一步。

“你不想见我姐,是怕被我姐说服吧。”

听见爱娣的话,黑子重重按熄手中的烟,把脸重新伏下。

“其实黑子哥,你一直避而不见,是怕真相让你难以接受吧。毕竟,那是你最爱最尊重的人。”

两天后,当他听见庆娣这样说时,他心头有同样的痛感,雁岚的那封绝笔信在被他紧捏在指尖,簌簌作响。

番外四

“这封信他一直不肯看。我懂为什么,他怕重新面对那一切。那些过去对他来说,代表无能,代表软弱。直到前几天,……然后他把自己关在房里坐了一夜。”

庆娣回忆那天凌晨,她推门进去,长久地注视那张颓丧的面孔,然后缓缓走近,背倚桌,紧紧揽住他的头,不一会胸口便被泪染湿。体会那一夜他心底深沉的自责和悲伤,她轻轻叹气。

黑子将雁岚的信放回桌面,嘴角浮起一丝苦涩的笑。

“他”指谁两人心照不宣,至于为什么相隔数年,他终于有了勇气打开这封信,自然是因为大仇得报。黑子的笑容苦涩而无奈。

“对你来说,德叔是你精神的指引和依靠;对雁岚来说,姜大哥又何尝不是呢?”庆娣遥望窗外,“我问过自己很多次,如果我也陷入那境地,我该怎么办?亲人,爱人,一个个从世界里消失,生无可恋真是可怕的事。她是那么好的姑娘,命运多么不公平。但是比这更可怕的,是命运被人操纵、玩弄……”

庆娣扭回头来,眼中无比坚决,“所以,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我认为他最终结局怎样也不过分。”

“可那是我亲叔!”黑子突然欠过半身,指着自己鼻尖,面孔扭曲,声音低沉而愤怒,“我和他十来岁认识到现在,将近二十年!这二十年里,不谈我们的交情,我叔待他不薄!看守所照应着,进了冶家山上下打点关系,出来了更是一手帮一手带,你知道多少人暗地里眼热?不是我叔全心全意扶持,他今天能有这些?要说我叔欠他,这也足够还债了!哪怕他不甘心,为什么不和我商量?为什么不等等?我叔就剩半年命……”

说到最后,黑子语带泣音,一双眼不转睛地凝视庆娣,缓缓问:“他就这么想我叔死?”

“黑子哥,你抚着心口说,德叔只欠他一人吗?”

粗重的呼吸声渐趋细缓,黑子慢慢坐回去,后仰向沙发背,平静地说:“我以为你是来劝我的。”

“我以为你是耿直辨是非的人。”

见黑子移开目光,庆娣抿紧嘴,对自己强硬的态度产生一丝不确定。“黑子哥,我问你,面对这样的选择,亲情和良知,你怎么选?”

庆娣注视面前的黑子,他的神情由愤怒到挣扎,接着眼底现出无尽的哀痛,最后微微垂下头去。

漫长的沉默,黑子终于抬眼问:“他在哪儿?”

庆娣有一秒钟的犹豫,“楼上,健身房。”

黑子蓦地起身,急步往电梯的方向走去。

梁队老婆承包的这间宾馆面向公安系统,三楼的健身房是必备的硬件设施。这时正是晚饭前,出了电梯一看,人并不多。

黑子经过一溜的器材往里走,瞥见落地大窗一侧的卧推床,他的步子更快了些。

刘大磊是个机灵的,知道嫂子在楼下和人谈判后,眼神就一直在往外瞟。此时当先抢身迎上,堆了一脸的笑容点头叫好。

姜尚尧缓缓放下哑铃,从卧推床上翻身下地,黑子正板着一张脸,推开了二货递烟的手。

姜尚尧心里一沉,明白庆娣的一番游说不见效果。他接了手下兄弟递上的毛巾,擦了擦脸,开口说:“黑子——”

哪知黑子一个箭步欺身而上,紧跟着攥紧铁拳袭来,打断了他后面要说的话。

区德身故后,严关不放心老大安危,自作主张调来五个矿场的兄弟跟随姜尚尧前后。这几人与黑子不熟,此时见老大遭袭,立刻围拥而来,连刘大磊也丢了手上烟头踏前一步。

这里是公安系统的地头,黑子的熟人不少,先不论干起架来哪一方吃亏,姜尚尧实在不愿意自己兄弟伙的矛盾被扩大,甚至被有心人利用。

就是这一念间,他先喝止了手下,随即将手中的毛巾缠在掌中捏紧,黑子拳势如风,他硬挨了这一下,只听黑子恨声说了句:“这一拳是为了看守所的那条命!”

话音未落,黑子一个横肘,借姜尚尧侧身闪避之机,他稍略屈膝,随即又是一拳正中姜尚尧小腹,“这是为了我叔给你包下南村煤矿的八百万。”

姜尚尧强忍小腹的痛感,站直了之后顺手抹掉下唇破裂渗出的血丝,“再来。”

黑子站定在他身前,凝视这个几乎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的兄弟,下颚紧绷,随即又是一拳。

这一拳来势凌厉,似乎积蓄了胸中所有的愤怒和哀伤,饶是姜尚尧下盘向来稳健,此时也后退了半步。这一拳打得他颧骨隐隐作痛,心里明白,黑子在暴怒中仍然手下留情,落拳时往太阳穴下移了三分。

“这是为了你装模作样骗了我叔这些年。”黑子语气沉重,说完后然笑了笑,“也骗了我。”

姜尚尧回以讥讽的笑容,随即以迅雷不及耳的速度,以黑子同样的拳法,一拳正中黑子左脸。

他手上缠裹着毛巾,比黑子的拳头更重更狠,黑子又不曾提防,这一下连退几步,还是坐倒于地,脸上怒意凸显。

“这一拳是为了雁岚叫你的那声哥。”姜尚尧说出这个名字,心中升起浩荡的悲凉。早已经预料到兄弟反目的这一天,可真正面对,仍旧让人伤感无限。

他上前一步准备伸手拉兄弟起来,黑子却以为他别有目的,立即挺腰而起,顺势将姜尚尧扑倒在地,两人即刻扭打成团。

从开始的对打演变到相扑,在场的都傻了眼,姜尚尧的手下有心想出阴腿,但两人扭麻花一样,实在怕踹到老大。其他围观的也都是不怕事的,见两人势均力敌,时不时齐声吼一个“好”。

但是再大声也盖不住两人的争吵,一会姜尚尧说:“这是为了景程喊你的那声哥。”一肘正中黑子胸口,接着是黑子愤愤不平地说:“这为了我叔带你跑关系。”一个屈膝捣蛋。

“我草,你踢哪不行?我马上要结婚了。”

“你大爷的,我也草!你刚才那一锤用不用下死手?”

……

刚吃完晚饭,爱娣就在店门口迎来了专程向她求助的黑子。

区胜中大队长莫名长胖了半边脸,眼眶青紫,嘴唇裂开了几道口子,血印还在下巴上。

爱娣被唬得退后两步,随即往他身后偷眼望去。

“看什么看呢?帮我找几条止血贴来。”

“我怕你抓贼反过来被贼抓了。”

“我有那么窝囊?”黑子一咧嘴,咝咝地抽气,“快去找几条止血贴,你姐夫下手真狠。”

“我姐……”爱娣合上嘴,带他进了小库房之后才问,“姜大哥把你揍成这样?”

这也太侮辱人了。黑子瞪圆眼,“他也好不到哪去,估计这会你姐也才帮他贴满了膏药。”

爱娣手忙脚乱地找出云南白药递给他,黑子疑惑地问:“我自己来?”刚才赶回宾馆救场的老梁怎么说来着?

爱娣楞了下,接着拧开盖子,说:“算了,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

小库房兼做了爱娣的办公室和员工更衣间,货堆旁就是一张小桌,两张椅子一放,几乎挪不开身。两人紧紧挨着,黑子轻轻一嗅便闻到她身上的馨香。他心里一乐,打算下礼拜开会时要多多表扬老梁那个区段最近的警务工作。

“你找姜大哥打架去了?”爱娣知道今天黑子答应了见庆娣,所以有此一问。

“道理说不清,当然还是拳头解决。简单,有效。”黑子呲牙,“再往下一点。”

爱娣白他一眼,“能有什么效?最多出出气。”

“出气也好,我憋了二十多天了。喂,手轻点,你替你姐报仇呢?”

“我早跟我姐说过了,粗人还是要粗办法解决,跟你讲什么道理?姜大哥直接抡拳头打到你服气就是了。”

“沈爱娣,你哪一国的?什么叫跟我讲不了道理?”

“那我来和你摆摆道理。人呢,再好的关系也要讲个亲疏有别。像我,我就算嫁给向雷,对他的感情也没有对我妈和我姐深;像你,在你心里,雁岚是个好姑娘,但是你叔始终是至亲;但是在姜大哥心里,雁岚和景程是他看着大的,就是他的亲人。这不很简单的事吗?你不理解姜大哥为什么不顾念多年感情,只是因为你拿自己的标准衡量了别人。”

“你姐跟你说过了?姚家的事?”

爱娣停下手,黯然点头,良久后说:“那一年,雁岚瘦得好厉害。她走前的那天晚上我们俩其实见过一面……那时我心里就在想,她好像魂儿都没了。”

斗室里只闻黑子粗重的呼吸,静默中他突然开口说:“我叔……这件事确实是……”

“人都不在了,”爱娣重新给他上药,“别提了。”

“爱娣……”

“嗯?”

“你会不会也觉得这回是我不分是非,不讲道理?”

“我?不知道呢。不过换了我,我可能和你一样的想法。”

“……再多揉揉,化瘀。”

“手疼的不是你!”

“……爱娣,你想不想结婚?”

正在拧瓶子盖的爱娣闻言站了起来,被她高临下地审视着,黑子吞了吞口水,“我是说真的,我想结婚了。”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想和你结婚。”

“我不想。”

黑子张口结舌,“为什么?”

“不想就是不想,有什么为什么?因为你太高了,又是当警察的,还喜欢喝酒,说话又粗鲁……总之,没一样讨人喜欢。”

黑子一副被打击到了的表情,除了喝酒与粗鲁之外,他一直以为其他的都是天下女人眼里的优点。

“喝酒我能戒,……戒少点。说话爆粗那是习惯,以后我改。你看我还是公务员,以后旱涝保收的,不会饿了你。至于高,高还不好?你喜欢向雷那样的矮矬子?”

爱娣垂下眼,将东西收拾好,才开口说:“我是真怕了。”

如果此时向雷在面前,黑子最想做的就是先把他捏死。

“以前你为房子愁,跟了我最起码不会为了这个打架,我房子多。我跟你清清家底,”黑子咳嗽一声,坐直了继续,“我爸妈是铁路老职工,所以在铁路小区那有套房,我在单位有套二室的宿舍,这些你知道。我叔给我留了六套房子和三间铺面,铺面还有四套房子都在原州,其他在闻山,现在中介帮忙收租,每个月收入也不少。你看,这不要转名字了吗?你要是愿意,都转给你。”

爱娣一脸呆滞,像被飞来的馅饼砸中了脑袋,她心里狂乱地拨拉着小算盘,打出一串能让人爆血管的零。

“转给我?你傻了?你脑子进水了是不是?你算算账,那是多大一笔钱啊,你就这样随随便便丢给人?有你这样不把钱当钱的吗?”她恨铁不成钢地说一句跺一下脚。

“转给你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这人虽然脾气坏嘴巴坏,又贪财了些,但是心眼不坏。对你好的人,你能掏心窝子对他。”黑子想了想,把“对你不好的那就是死仇”这句咽了回去。“我一直对你好就是了。”

爱娣果然有些感动,“我姐都没这样夸过我。”

黑子自得地笑,“那当然,少说我们也认识好几年了。爱娣,冲着这缘分,我们结婚?”

爱娣想了想,感觉自己快分裂了,脑子里一个尖利的声音激昂振奋地嘶吼“他有八套房子,三间铺面”,同时,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在细声警告“不能轻易答应,太容易了人家不会把你当成宝。”

她听见自己开口:“我去医院检查过,我没问题。就是那方面……生育方面,你呢?”

“我也没问题!”黑子蓦地涨红脸,一时间眼眶的淤紫也不明显了,“应该,没问题吧。”

“可你都三十的老光棍了,我记得你比姜大哥还大半岁的是不是?”

“只大四个月,不是半岁。”

“那也挺大的,这么多年……”爱娣即使结过婚,也有些问不下去了。

“以前我也不是没……”黑子一脸尴尬,也说不下去了,“以前的事不提了,我往后再胡闹,你只管抱着房产证和我离婚就是了。”

“可这也太突然了,”爱娣喃喃自语。出于女性的直觉,她早已发觉他的心思,否则当初向雷他妈捕风捉影地说闲话之后,她也不会见到黑子哥就绕路走。“可这也太快了。”

“不快,你姐他们不是要结婚了吗?我们赶在前头。这样的话将来就是他和我们攀亲。”

……

我去!原来是为了斗气!

爱娣瞪大眼,恶狠狠地开始赶人:“区大队长,药擦完了,你可以滚蛋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爱娣就顶着一对熊猫眼跑到大兴路开了店门。一晚上没睡,那数不清的零在她脑海里打转,转得她懊恼又烦躁。

中午她接到一条长长的短信,短信是这样写的:“佛说五百年前的一次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而我们的缘分,我相信足足等待了一万年!难以忘记那个寒冷的冬天,你那双美丽的眼睛让我懂得了什么是一见钟情。谁说爱情不需要久远,地球旋转的每一周都萦绕着我的思念……期待你能加入我家的户口本。”

发出上述短信的黑子坐立不安,眼瞅着手机不放,嘴上问:“老梁,这样究竟行不行?”

“当然行,把妹就是要甜言蜜语,想当年我——”

“怎么还不回?”

“急什么?我费了多大的力气帮你在网上搜到这些话,又经过我苦思才写出来的情,爱娣收到了肯定要心花怒放地品味个三五遍的,然后——”

“来了。”短信的铃声接二连三,黑子的手微微作抖,他心想爱娣真回复了?而且还一条又一条的?

黑子吸口气,打开来看,

第一条:“区队?要办户口?”

第二条:“老大,你爱我,我不爱你。”

第三条:“我靠!”

第四条:“菊花痒痒。”捎带一个扭动的表情。

第五条:“么么,亲爱的,好久没来国会山了,想我了是不是?今晚我等你啊!最好多带几个朋友,最近有几个小姐妹跟着我跳场了。”

……

黑子黑着脸转向老梁,“我群发了。草!我不小心群发了!”

老梁张口结舌,想说什么,接着指指他手中的机子,“又来了。”

“丢人丢大发了。”黑子抹抹脸,鼓起勇气继续看,短信说:“酸得我牙快倒了。店子忙,先不和你扯,晚上有空再说。”

黑子顿时心花怒放,再仔细再看了看屏幕,确实是“爱娣”两个字。

番外五 那些难忘的……(一)

黑子以为抢先了一步,沾沾自喜的,损人的话早准备好了,就等着姜尚尧大喜那天。

其实论起先后,姜尚尧早在八月底就和庆娣领了证。奥运时,两人接了姥姥和姜妈妈,还有姜尚尧的舅舅一家进京,看过开幕式和三五场比赛,又把一大家人送回闻山。回家第二天,两人就牵手进了民政局大门。

在庆娣心里,春节的婚礼只不过是和亲朋好友同喜,而拿证的这一天才是真正两人结发盟誓的日子,这一天,她不要任何外人打扰。

在姜尚尧心里,这一天已经迟到了两年有多,再迟一天就是一天的折磨。放庆娣一个留在京里读书,那必须先一步将庆娣正之以法。

十一长假即将结束,庆娣却天天懒洋洋的,姜尚尧看她做什么都打不起精神,蛊惑说:“那就不回去了,想读书什么时候都可以,再过个几十年,我陪你一起读老年大学。”

密密的吻覆来,庆娣还没来得及把他满是胡渣的下巴推开,噗嗤一笑,口水喷了姜尚尧半脸。

“我想了半辈子了,哪能说放弃就放弃?”她伸个懒腰,见姜尚尧不掩失望,心下愧疚地摩挲着他宽阔的后背,“对不起了,要你辛苦几年。”

“又不是天天两头跑,也不会太辛苦。更何况,这是帮你圆梦。”在她面前,他的意志从来无法保持坚定。

最关键的是,庆娣的靠山太难撼动。姥姥心疼外孙媳妇远甚于心疼外孙,几乎是有求必应。而姜妈妈则态度模糊,从女人的角度,她支持庆娣的决定,从母亲的角度,她又着急抱孙子。

姜尚尧只有岳母全力支持,偏偏岳母在她亲闺女面前说话毫无分量。衡量双方实力,他不胜委屈:“谁叫姜家三代都是女人当家,我打小就习惯了。”

庆娣在他怀里笑得肩膀微颤。“不能再赖床了,姥姥和妈早起了。”

“困就再睡会,妈又不会说什么。”

“不是自己家,还是要注意点。”

“‘不是自己家’,嗯?这话谁说的?讨打?”

“我错了,错了还不行吗?姜尚尧,你属牛的?一股牛劲……我已经认错了……”

他压住她的小腿,健硕的纠缠修长的,庆娣奋力反抗。偶尔有笑声和打闹声传出去,客厅里姜凤英隐约听见,脸上一喜,问她妈:“妈,你说有娃娃了,是男娃好还是女娃好?”

“都好,都好!”

“就是,唉……”姜凤英叹气。

老太太知道女儿心事,照她们看,赶紧的把婚结了,再生个娃娃,一家人和和美美住一块。可惜庆娣执拗性子,不好劝。

“这事不到我们犯愁,”姥姥同叹,“年代不一样了。”

“也是。往前那时候两地分居的多了,不也这样过来了?坚持个三两年,到时候我们带孩子,随他们两个年轻的怎么闹怎么玩。”

姥姥连连点头,憧憬着未来的她喜眯了眼。

“妈,我推你买菜去。”

“行。”老太太知机,“跟尧尧说该换个房子了,最好上下两层的。我们两个老家伙太碍事。”

房里的庆娣微微喘息,问:“你看看几点了?”

她胸前的脑袋抬起两分,含糊说:“管他几点。”

“你好重,压得我心口难受。”庆娣皱起眉头,“我想……”

话未说完,她一把推开姜尚尧,就往洗手间冲去。

吐完胃里的酸水,脑子一阵阵犯晕。姜尚尧搀起她,见她脸色青白,抚抚额头问:“感冒了?”

庆娣才立起身子,微一摇头又是一阵恶心。

“我陪你去医院看看。”不顾她反对,他抱她坐上床,又去找她的衣服。

“不要那件,我最近胖了点,那件紧,箍得难受。”

姜尚尧记起昨夜曾赞过她肉多了点,手感更好,惹得她捏起粉拳招呼。灵光闪现,他像被那意念电懵了,拎着那件衣服缓缓转身,“庆娣,你上个月例假是什么时候?”

“上个月?”庆娣捂住嘴,强忍住忽然又泛起的恶心。接着,她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张口结舌说:“上个月没有,还是……八月份接姥姥看奥运那会,迟了十多天了。”

姜尚尧无法克制心脏的急剧收缩,缓步走向她,手掌试探地抚上她的肚腹,颤巍巍地问:“庆娣,会不会是……我们有孩子了?”

庆娣伸手覆在他的手背上,她的声音同样发颤,“我不知道,要不要问问妈妈?还是先去医院?”

他蹲在她身前,仰望她吃惊的面孔。他的表情由此深刻在庆娣记忆里,化作她生命中最美丽的一个画面。庆娣想,哪怕鸡皮鹤发的那一天来临,她也会记得这一刻的。迎着金色晨曦,她深爱的男人深深凝视她,紧抿的嘴角扬起,眼中银光忽闪,而她在他的瞳仁里,看见了吃惊而后喜悦无比的自己。

庆娣怀孕的事情在姜家引起一波不小的震动,医院确认之后姜尚尧当即提出她一个月的硕士生涯必须到此为止,庆娣妈连声附和女婿的意见,嘟囔大女儿当妈了也不让人省心,而姜妈妈则是温和建议先回学校办个休学手续,生完了再酌情是否继续。

家庭会议上,庆娣顶着巨大的压力拿谭圆圆的某个师姐做例子,坚持两件事互不影响。

谭圆圆的那位师姐着实厉害,硕士二年的时候有孕,读完博士出来立刻进了金属研究所,孩子也大了,学业工作家庭,样样不耽误。

庆娣自忖应付得来,只是这例子罕见,不太容易令几位家庭妇女信服。争执之下,她无可奈何,唯有以央求的眼神望向姥姥,姥姥咬咬牙,最后拍板定夺:“搬家!全家一起搬!”

这话一出,庆娣顿时笑开了眉头,姜尚尧则楞了眼。

“婚礼怎么办?提前?”他垂死挣扎。

被他提醒,一堆女人抽冷气,喜昏了头的她们把这事忘了。掰指头算日子,按照预定的婚礼日期,春节时庆娣肚子该大显了,闻山民风保守,亲戚朋友间要闹笑话的。三位家庭妇女面面相觑,还是姥姥拿主意:“提前办了。”

家庭会议从中午持续到晚上,最终议定婚期十一月初,这个月姜妈妈和庆娣妈留守闻山操持婚礼,姜尚尧送姥姥和庆娣回京。

蜜月回来的爱娣下了飞机才得知消息,放下电话惊喜地尖叫:“我要当姨妈了!黑子,你要当姨父了!”黑子郁闷难休:“怎么又赶到我前头去了?”

姜尚尧的心情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要当爸爸的喜悦还没过去,马上就被孩子妈抛弃。

十一月初,庆娣被接回闻山参加自己的婚礼。这一个月里,姜尚尧在家被老妈耳提面命,在京里被姥姥教诲不倦,以至于他倍感紧张,连在京里请的两个月嫂也一并接到闻山,庆娣走哪都有几个人围在身边小心看顾。

喜宴上只有伴郎们受命在外头挡酒,屡屡不见新郎新娘的影踪。孕期刚踏入第十周,庆娣穿起婚纱腰身依旧窈窕,只是孕吐越来越频繁,姜尚尧拿着漱口水站在她旁边,束手无措,表情比她还要痛苦:“这要一直吐十个月?”

“混小子,”姥姥没好气地数落,“女人怀个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后面受罪的时候还有呢。娣儿,来,擦擦脸。”

“我来我来。”姜尚尧先接过毛巾,试了试温度才放庆娣手里。外面人声鼎沸,他浑然不顾,只是躲这里献殷勤。

“姐夫,我家黑子快不行了,喊你快去顶上呢。”爱娣在门口吆喝。

浸过柠檬汁的热毛巾让人精神一震,庆娣露出的两只眼睛里全是笑意,“去吧,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撑场面。”

他先前想给庆娣一个最隆重的婚礼,此刻只恨人来得太多,拖得太久。脚步留恋着,“媳妇儿……”他凑近庆娣耳朵。

“我听见了,媳妇儿……”谭圆圆揭穿他俩的密语,“下一句!下一句!三个字的!”

伴娘们的笑声里,姜尚尧点头,“三个字的。”

庆娣的耳垂早染上粉色,鞋尖探出裙子踢了踢他,“晚上说。”

“辛苦了。”晚上这三个字换来一顿不依的胖揍。姜尚尧握住庆娣的拳头轻笑,“你以为是哪三个字?”

“最重要最好听的。”

“让我想想……”他假作沉思状,指腹以最轻缓的力道掠过她峰-尖,这样已经令庆娣皱起了眉头。手心托住她一侧掂了掂,然后,笑意就从他眼里一直泛滥在嘴角上。“那三个字是——变大了。”

“……”庆娣拍开他的手,“那三个字是——你混蛋!”

他以吻堵住她的抱怨,手掌一路滑下,回到最初的位置。透过细腻的腹肌,他仔细感受。初生的小生命,脆弱而神奇,承续他的血脉,付托着他和她无尽的期待。刚才心头的雀跃在这一秒突然化作忐忑。

他小心收回手,抚摸庆娣的面庞。她的皮肤莹泽泛光,眼睫微阖,呼吸平缓。他缓缓说:“我爱你。”

番外六 那些难忘的……(二)

庆娣怀孕第五个月的时候,姜尚尧手边出现一本厚厚的古籍——《说文解字》。

四个月过去,关于宝宝名字的备选名单列满了A4纸两张,他依然不满意。

“‘蕴’这个字怎么样?代表宽和含蓄。”每每发现中意的选择,姜尚尧便会捧着书突然发问,转而继续纠结下去,“太绕口了,其实庆娣,我看来看去,‘惠’也不错的是不是?”

庆娣早将这个重任扔给了自家男人,她喜欢看他深锁着眉头,纠结不已的模样,仿佛宝宝的名字是否响亮是否寓意深远,比鱼岛争端,地球温室效应,乃至外星系生物生存的可能性等等问题严重多了。

这个时候她总是抚摸隆-起的肚皮,嘴角噙笑,反正,到最后总要征求她的意见。

黑子有回抽起那张不断有新花样添加上去的名单,咂舌说:“有什么好犯愁的?从姜博邺开始,一路生下去就是了。”

这话换来四道能把他劈成几段的怒视。

姜博邺是备选名单第一位,往下数,大约还有几十个,只是男宝宝的名字。至于女宝宝的名字,庆娣拿起新出现的第三张纸,立刻有些偏头疼。她老公最近执着于女字旁,玉字旁,还有心字底。

宝宝在六一儿童节降临,坚持顺产的庆娣紧张地瞄了眼宝宝的手脚是否齐整,松了口气的她倒头进入昏睡,阖上眼睛之前,额头上那一吻的温度陪伴她入梦。

似乎他从未离开过身边,醒来后入目便是他关切的眼睛。庆娣微笑,乏力地抬起手抚摸他的下颚。

十六年前那个月光下,会神地聆听一个陌生的,从不受人关注的,自卑内向又沉默倔强的女孩倾吐心事的他现在就在身边,吻她的掌心,冲着她笑。

她为他生了个孩子,缔结他们俩的血液。

真好。

“儿子?”她依稀记得睡着之前有人告诉过她。

他点头,表情满足。

“等我毕业了,我们再生个女儿。”她许诺,知道他内心的遗憾。

姜尚尧有些吃惊,“庆娣儿,太辛苦了。”这十个月里的辛苦他感同身受,特别他远在原州或闻山时,夜半摸不到身边温暖柔软的身子,当即惊醒,冷汗频出。试想第二遍经历这种煎熬,他又出汗了。但是,有一个像庆娣般柔软,善良,聪慧的女儿,害羞娇怯地抓着爸爸的大手掌……他似乎在这个充满医院味道的病房里嗅到一丝奶香和花香。

这个诱惑……

姜尚尧笑得白痴般,“女儿,好。”

姜博邺出席自己的满月酒那天,像是懂得这是他人生的第一场盛宴,表情极为严肃,眼睛有神,努力想看清楚周遭。事实上,他只模糊地辨认出最亲近的寥寥数人而已。特别爸爸妈妈,离他太远,被抱在奶奶怀里的他,顽强地从襁褓中伸出一只肉乎乎的手掌,遥遥指向正在招待亲朋的爸爸妈妈的背影,愤怒地用婴儿语咆哮出两个单音,不一会就在奶奶怀里沉睡过去。

他不知道这一天有个人渴切地想见他一面,以至于坐在停靠在闻山大酒店门前的车里,眺望了许久之后才难过地离开。

姜尚尧并未邀请他血缘上的父亲,但是在小家伙出世的第三天,前后思量他还是打了个电话去原州,告知了这一喜讯。

巴思勤等待这个电话似乎等待了一万年,在短暂的满足和快慰之后,又有更深切的渴望浮起。权柄是力量的一种,但深藏在血液里的天性呼唤他,令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个六十岁的虚弱的老人。

他虚弱得不敢踏入那个喜气洋洋的大门,用颤抖的手指蹭蹭小家伙稚嫩的脸庞的行为也只停留于幻想。

华灯初上时,省委一秘蔡晋林踏入闻山市招待宾馆的小楼。

“老板。”几年过来,蔡晋林的称呼由最初的客气礼貌转为私下时的熟络,上下级的关系也多了几分师生情谊。此时,蔡晋林没有忽略老人脸上一闪而过的落寞,虽然这个济西官-场私下里以镔铁代称的一把手迅速换上一幅常用的面具。

巴思勤点了点头,意思是“回来了”。

如今已经揣测到些许内情的蔡晋林能理解他尊敬的这位老人的心情,如果是他,他需要的同样是独处的空间。不过除此之外,还有更需要的呢?

蔡晋林笑了笑,将一个信封置于茶几上。“林岳那小子问姜总讨了一张满月照,说是要对亲家,我也顺手牵羊要了张。”

初时蔡晋林与傅可为的秘书林岳关系尚可,在意识到姜尚尧的隐晦身份,而且发现姜尚尧与林岳私交甚笃的情况下,蔡晋林有意接近,对这位省委一秘林岳当然是回送秋波,一来二去,两人友谊日增。

这回姜家摆满月酒,恰逢省委调研组到闻山,蔡晋林自然与原州赶来的林岳联袂相贺。

巴思勤脸上难得现出一丝激动,仍然克制着,不去看那薄薄的信封,对蔡晋林说:“早点休息吧,明天日程照计划去岳中,就不多在闻山停留了。”

岳中与闻山相邻,看来这一趟老板算是满意而归。蔡晋林心里高兴,脸上不显得色,说了声是下楼。

许久后,巴思勤凝视茶几上的信封,终于动了动手指。里面只有一张照片,小家伙像只小猪般趴着,含着自己短胖的手指好奇地张望镜头,前庭饱满,鼻头丰隆,很像尚尧,也很像……他。

手中的照片微微抖震,三十多年前,尚尧也是一般模样,那时候,他这个作爸爸的在哪里?巴思勤搜寻遥远的记忆,那时送乌云回京不久,乌云说她父亲也快回家了,希望他多留些日子,父亲要见见他。经过那痛苦动荡的十年,安宁且富有希望的生活多么难得,面对抉择,与乌云银铃般的笑声歌声比起来,北地的苦寒只余残影。

巴思勤的手上下抚摸照片里的小家伙,阔别数十年的液体从眼角溢出,一滴老泪落在手背上。

北地,草原。

七八月份才适合去草原奔马,姜尚尧记得上一次来就是七月初。庆娣离开之后他浑浑噩噩的,始终不肯接受她的不告而别,但是,冰冷空洞的宿舍里,渐淡渐消失的馨香气味,以及总是垂下尾巴在他脚边打转,低低哀嚎的福头,一切都在沉默地告知他现实的残酷。那时他一个人开车进了内蒙,第一次回到他出生之地。

德勒格玛已经去世,她的孙子比姜尚尧的母亲小几岁,看过姜尚尧拿出的黑白照片,他记起那个城里的姐姐。草原上的牧民心胸开阔,善良直爽,姜尚尧在他家住了半个月,白天骑摩托车帮忙牧牛羊,晚上衔着草根数星星。

如今八月底,已经打了两遍草,满地接天的浅黄,两侧丘陵起伏。同样的故乡,心情大不一样。

姜尚尧从后揽住庆娣的腰身,下巴搁在她的肩膀上,脸贴脸,目光随她一起攀越远处的丘陵,投向天际的云。牧马安静地翻检草皮,时不时抬头迎着风耸动鼻翼。草原上千种野花,花期晚的犹在绽放,衰羽鹤每年飞越世界屋脊来到草原产卵,如今它们带着幼鸟在草甸上寻找食物,准备十月时飞回南方过冬。

天地渺远,身处其间只觉心胸豁然开朗,似乎超越了所有俗世的樊笼,甚至躯壳的羁绊,独剩下悠然魂魄缓缓融入此间灵透的气息中。

“喜欢这里?”

“难忘。”庆娣低叹,“这是你的家乡呢。”

“再往前走半个小时有个泡子,那里风景更好,我带你去看看。”姜尚尧抱她上马,心头有些遗憾,八月底天凉了,不然……

庆娣在他怀里扭动,“又乱-摸!”

“庆娣,那湖边夏天的时候草长花香,也没多少人去,你说——”

她转眼看他,姜尚尧脸上并无丝毫尴尬和惭愧,反而眼睛发亮。

“你也知道现在天冷,我又才坐完月子,别指望我和你一起下水,还有那些……”她忍不住笑起来,“等明年夏天。”

他扬眉,咧开嘴开心地吆喝了一声,狠踢了一下马腹,伴着她的惊叫声俯冲下丘陵。

晚上在大蒙古包里,德勒格玛的孙子布日固德送给小夫妻一把长弓。以往大草原上的生存利器如今演变为旅行者家中的装饰品,四王子旗里就有个针对游客的手工铺子,但是布日固德送来的这把明显更精致,用料也更考究。

喝了不少马奶酒的姜尚尧挽弓试了试,饶是他力大也不过半开而已,只见他眯眼盯着跪坐于铺垫上的庆娣,喊了声“射”,弓弦嗡嗡,假作一支箭射了出去。

被他以那样的目光紧锁着,庆娣低声啐了口,好在火光相映,也看不出她红扑扑的脸有什么特别。

只有小夫妻才明白的调笑话,主人自然不懂得其中含义,但是眼神缱绻缠绵的样子任谁都看得出两人情深。所以,在他们早早溜出去,回到自己的蒙古包时,老夫妻也只是理解地相视而笑。

夜晚的天更高,不似墨黑,倒像海水的深蓝。

主人家临时为他们支起的蒙古包略有些简陋,地上铺着毡垫,再加一层厚厚的羊皮褥子,老旧的杨木门微启,庆娣静静聆听草原的风声。

“冷不冷?睡我身上来。”他将她搂紧了些。

“我想儿子了。”

“又疼了?”

这几天庆娣涨奶的时候全靠姜尚尧施以援手,这时他的奉献精神顿时激越起来。他小心翼翼地捏捏,庆娣立刻感觉峰尖接触的底衣稍稍湿了些。

“要我帮忙吗?”

“去你的。”庆娣捶他肩膀,接着被他按摩的力道逗引得低哼了数声。

星光下,他眼底奕奕神采,“求我,庆娣。”

“才不求你,一肚子坏水。”她想起下午躲在草堆里的事,脸一红,准备起身找吸奶器。

他按住她不放,手掌施以惩罚。“我嘴巴累了,下午吸太……”

“你小声点。”耳根泛起绯红,庆娣掩住他半边脸,“这么静,人家全听见了。”

“好,我不出声。”他低笑,埋脸亲吻她的耳垂,诱-惑性的舌尖让她克制不住颤抖,而在他的掌下,她万分涨疼的位置也在渴求解脱。

“求你了,我真疼。”

“求谁呢?”他支起手臂看她,眼中笑意无限。

庆娣随着他手指打转的频率轻-喘,阔野静谧,她的喘息混合他的心跳,回应在她耳际,宛若天籁。在她准备开口时,他低下脸,若有若无的吻从她唇上浮掠而过,然后移向她颤抖着的,欢喜得似能发出尖叫的峰尖。

她揽住他的脑袋,手指在他发间穿梭,低声唤他:“求你,我爱的,我爱了很久的……将来还要爱一辈子的……”

他捉住她的手,吸吮她的指尖,“庆娣……”

夜色更深,她一寸寸袒露在星光之下,他的目光一寸寸梭巡,又一寸寸回到她的脸庞,然后他的吻一寸寸依循之前目光的轨迹,一寸寸抚-慰她,发掘她的喜悦。“我爱的……爱了很久的……爱一辈子的……”

那顿歇的话语,是草原上最美丽的悠远长调。

番外七

有竞争的地方就有谣言。

学院的女生出入有豪车接送已经司空见惯,但被接送的其中有一位是文学系的学姐,最重要的是一个其貌不扬的学姐,这就不是等闲事了。

谁不知道大叔爱萝莉?模样娇媚声音娇嗲的金吉拉才是上选,外貌无可取之处,只有勤奋一个优点的……那是工作犬!

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一致忽略了谣言的两个中心人物一个并不是满脑肥肠的大叔,一个绝对气质出众。

对于一部分人来说,她们只相信愿意相信的,即使有人辟谣说男女主角已经拿了结婚证又怎么样?一定是女的活儿好,男的被魅惑了,不然为什么满园芳草,他连眼睛也不多扫一下?

周钧听到传闻后怒极。他关注的重点不在于传闻中庆娣与他同居,然后抛弃了他被煤老板包养最终上位的过程,他气愤的是凡人们的无知!迪哥平凡的五官如果有化妆师的帮助,在高光下能焕发出怎样的姿采,只有最专业的摄影师的眼睛才能发现。

适合光的皮肤,符合鬼佬口味的标准亚裔平板脸,天生属于T台的最佳比例身材,不需要任何技巧,能完美地通过眼睛表达情绪的摄影师的宠儿,她天赋的资本还没有真正显现,就在爱情中陨落了。

他扼腕,他对庆娣被诋毁容貌而不平,其实谣言开始到消失的过程中,当事人从未投入过一丝关注。

可以说,怀博邺的一年是庆娣人生最大的挑战。虽然有姥姥丰富的经验做指导,有两个妈妈从旁协助,但是子宫里的细胞胚胎吸取她的养分缓缓发育为人,个中辛苦只有自己知道。

社会角色在婚后增加。作为妻子,她和姜尚尧的爱情是这个家庭中永动机一般的存在;作为母亲,每一天她都能体会养育孩子的艰辛与骄傲;而身为女人,她又希望能坚持她的梦想,未来的某一天,能收获到目标达成后的成就感。

妈妈回了老家照顾爱娣和糖妹,但姥姥和婆婆都在身边,家里的月嫂也一直没有辞退,最重要的是因为有姜尚尧这个勤劳的工蜂,所以她有强大的经济后盾支持。硕士生涯的三年,她不仅得到了导师的称许,也有同学的友谊和认可,还完成了三套电视剧枪稿剧本——虽然稿费的数字被姜尚尧嘲笑。

她最大的烦恼是博邺这孩子性格已见端倪,像个严肃的小老头,沉稳有余活泼不足——据姥姥说像姥爷,姜尚尧的姥爷当年从河北逃兵祸到济西,带的逃难物资不是家里的腌肉和存粮,而是家传的线装书和一套金石刀具,姥姥遥想往事,乐不可支地讲起姥爷娶她时卖掉了最后一颗好石头换得两个袁大头才筹够了聘礼,自立起门户——姜家的遗传因子太过强大,庆娣头疼她该怎么做才能让儿子那张酷似他爹的英俊小脸蛋上多点单纯的,哪怕单蠢也可以的笑容。

对于一个贪心的人来说,拥有这一切,庆娣自觉相当幸运。所以,为了工蜂这三年的勤奋和孤单凄凉,她也必须付出点什么。

庆娣主动和姜尚尧谈起毕业后的打算,她说想回济西,计划在省市电视台找一份编剧工作。姜尚尧惊讶不已,论起文化氛围和资源,还有影响力,京里比任何地方都要具备优势,他以为庆娣会不舍得回去,所以越到庆娣毕业在即的时刻,他越不想触及这个敏感话题。

惊讶过去,是不眠的夜。早上起床后的庆娣艰难地迈着步子,万分后悔。那个疯子,表达喜悦和爱意的方式就是把她折腾一宿?

毕业在即,电影学院要求每年各院系毕业生联合作业拍摄一个三十分钟的短片,庆娣的剧本中选。

剧本讲诉一个离婚后才发现已经怀孕的女人和一个未婚先孕的少女同居于一个屋檐下,从开始的互不理解到最后互相扶持的故事。配角有少妇出轨的前夫,少女不负责任的男友,还有房东老太太。

姜妈妈本色出演其中一配角,虽然前后只有三句对白,也乐得她一晚没睡,来回默念。

姜尚尧这天从闻山赶回家——有老婆孩子的地方就是家——回家后发现守家门的只有一个保姆,姥姥老妈老婆孩子,连带两个月嫂,大队人马一早去了拍摄现场。

他赶到地头,正逢他老妈其中一个出镜机会——房东老太太在门口堵截到前来纠缠的女一号前夫,大骂着把他赶出去,接着上楼催租。

二货瞠目结舌,赞说:“老当益壮!”

姜尚尧想起童年挨过的擀面棍子,头皮微微发麻。发飙的老太太是不能直视的,他的目光转而搜寻老婆,结果在摄影机后的人堆里发现高挑的庆娣正在晕倒下去的身影。

姜妈妈的演技太不过关,again了无数次,烈日下暴晒许久的庆娣进了医院。

在得知庆娣第二次怀孕的消息后,周钧想到妊娠斑再次爬满庆娣的鼻梁和双颊就打冷战。

“迪哥,你三十了,不是二十,娇憨的雀斑少女形象不适合你。”冯少航鄙夷地连声啧啧,周钧深有同感。

“还有这腰!我费了多大的功夫才帮你减下来!”冯少航五官痛苦地皱起,好像地狱减肥的当事人是他一般。

“看看我的眼睛。”庆娣竭力想摆出郑重的表情,但是控制不住地笑了。

她眼里全是幸福。

不知是不是发育期心灵太缺少家庭温暖的缘故,沈家两姊妹钟爱孩子。

庆娣还能生二胎,最多罚款就是了,爱娣可不行。黑子热爱老婆和孩子的同时,也热爱工作,所以小夫妻只有区糖糖一个宝宝。

区家老两口最初有些不乐意,但每回一提起这茬,爱娣便连声附和,甚至怂恿黑子辞了工作她来养活。老两口没处发泄,只能拿儿子出气,闹得多了,儿子借口工作忙,连门也不进,两个老人这才消停下来。

接受了这辈子只有一个亲孙女的现实,糖妹在他们眼里俨若珍宝,再加上庆娣两口生不出女儿,爱死了糖妹这个嘴甜舌滑的小东西,区糖糖的位置早已超越姜家长孙姜博邺。

姜博邺很是淡定,他一贯淡定,按他妈妈的话就是“崩溃了,禁欲系的面瘫脸怎么能出现在八岁孩子身上”?

姜博邺是真不觉得被夺宠有什么大不了,和小丫头片子计较算什么,也就弟弟广邺有时会冒点酸泡。广邺又是个面团性格,不记仇,糖妹笑眯眯赏他一块草莓松饼,他立马改变立场。

三个小家伙感情很好,特别博邺和糖妹,两人一间小学。双方家长有志一同地认为孩子不能娇惯,所以从一年级开始,博邺就习惯了站在二班门口等糖妹放学一起回家。

女的都这样,拖拖拉拉的,还不能催,催了她们会不高兴,说你脾气不好,不爱她们所以才没耐心。有着急的功夫其实还不如瞄瞄她班上哪个妹子正点——姜博邺成长日记其一。

“姜博邺,你昨天为什么不等我?害我到处找你。”

周末清早,区糖糖冲进来大嚷。

不敲门也就算了,“把门关上。”

“你在做什么?”大白天关门绝对是在做坏事!区糖糖好奇,“这是什么?”

“孙悟空。”姜博邺低头继续捏黏土,“昨天我和孙媛媛说了有事先走,她没告诉你?”

“好丑,我不喜欢孙悟空,你重新捏个吧。”区糖糖忘记了兴师问罪的初衷。

“你让开点,别打翻了颜料。”姜博邺抽空白她一眼,“谁说送给你了?”

区糖糖往后退了一步,脖子伸出去半尺,眼馋地看了老半天,姜博邺一回头,差点撞上她的脸。

“博邺哥哥,你手可真巧。”就这一会功夫,孙悟空单脚而立,手遮眉头眺望远方的神态已经活灵活现。区糖糖眼里冒星星,谄媚地笑,“以前我怎么没发现呢?”

“讷于言而敏于行。”姜博邺嘴上重复妈妈的话,眼睛警惕地审视表妹。

女的夸你一定是要和你交换什么,好像我妈,夸完我这句,跟着就让我去洗车了,连工资也不给——姜博邺成长日记其二。

果然,“博邺哥哥,我喜欢乔巴,最好是拿针筒骑驯鹿的,对了,帽子一定要粉红色!”

“我也喜欢乔巴。”门口童稚的声音弱弱的声明。

“广邺,来。”区糖糖一点也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

一个祸害没走又来一个,还想着孙悟空上午完工呢,看来很玄。可五岁的弟弟迈着肥腿向他冲来,姜博邺顿时没了脾气。“等我做完这个再做乔巴。两个。”

糖妹愿望达成,笑眯了眼,想起昨天的事,问说:“你和孙媛媛说过了?哼,花痴妹,肯定只顾着看你去了。”

姜博邺回想昨天孙媛媛仰望他,痴痴地,只差没含大拇指的模样,他郑重地点点头表示赞同。

“还没说呢,昨天你去做什么了。”

趁两人没注意,摸了一手黏土的姜广邺自觉太缺乏存在感,此时扬起脸向哥哥姐姐宣布:“昨天我哭了。”

“谁问你了?你哪天不哭?”糖妹捏他一把肥脸。

“我真哭了!哥哥,我昨天听妈妈说、说要给我们生妹妹。”姜广邺瘪了嘴。

区糖糖眨眨眼,张大嘴望向姜家老大,姜博邺装惯酷的面瘫脸裂开,口里能塞下一只鸡蛋。

“我好想祖奶奶啊,”去年姥姥过世后,姜广邺一感觉被欺负了,就万分想念他的祖奶奶。“我想离家出走。”

姜博邺凶巴巴地吓唬弟弟:“你敢!我把你卖去要饭!”

姜广邺的眼泪被吓了回去,“那我……那我……”他想不出那他该怎么办了。

事实上,前一晚庆娣是和她男人谈起最近身体不太对劲,结婚八年了,她尽管有过两次经验,仍旧拿不准,毕竟已经三十有六。姜尚尧惊恐多于惊喜,高龄产妇可不是闹着玩的,就算流掉也太伤元气。特别他听出老婆怀有期待的语气,如果一心想给他生女儿的老婆执拗性子发作,神也无法阻挡……可他回头一想,假如四十出头再次做爸爸,那也是极有面子的事。

姜尚尧心里七上八下的,闹不清该喜该忧,不过老婆的身体第一重要,所以周末清早,两人一起去了医院。

而夫妻俩都没注意,跑来他们房间粘着要和妈妈睡的老二根本没睡着,全听见了。

姜博邺抓抓头皮,一个广邺已经够烦的了,再来个只会哭的小东西……弟弟说完后一副保卫疆土不容侵犯的表情,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劝,难道说:“广邺,哥哥教你怎么换纸尿片和喂奶瓶好不好?”

广邺就等着掉眼泪呢。

他装腔作势地咳了下,赶巧奶奶在外面喊吃饭,姜博邺心想救星终于到了。

吃过午饭,弟弟已经忘记了事关宠爱与否幸福与否的重大人生问题,姜博邺却有了对策,他把糖妹拉进自己房,继续完成那件手工,一边和表妹说话。

“昨天……上次我说的那个老爷爷又来找我了。”

区糖糖站起来,“你爷爷?”

听见嘘一声,她回头望向房门,复又坐下。放低了音量问:“说什么了?”

姜博邺小学一年级开始没有保姆及专车接送,也是从那时开始,有个相貌威严但笑容慈祥的老爷爷出现,常在放学后找他。

第一次他戒心满满的,就站在学校路边和老爷子聊了几句,听对方讲起他四岁的时候曾经见过一面,姜博邺有些模糊的印象。后来有了第二次第三次,去咖啡馆喝茶,或者吃披萨,还去过一次肯记。因为老爷子说和他爸爸有点误会,劝他不要告诉人,小小年纪的姜博邺有一种从事危险工作的刺激感,比如间谍。而且老爷子懂的真不少,有一回还跟他聊起了太阳系的形成和演化,姜博邺大感投机。

这次老爷爷说他周日寿诞,想请小客人去原州玩,方便的话还请他带上弟弟。姜博邺早从父母说话里不小心透露的蛛丝马迹结合老爷子的表现推测出那神秘的身份。只不过他自认是好孩子,到现在也没拿准去或不去,去的话和父母如何解释,如何获得同意呢?

区糖糖说:“要是你猜错了怎么办?不是你爷爷,是骗子或是拐小孩子的,对了,还有可能是你爸爸的仇人!完了,电视上都这样演的,绑架你然后剁掉手指头,寄给姜叔叔管他要很多很多钱,最后把你和广邺杀了,丢进积沙河里。惨了,将来我吃鱼不小心吃到你怎么办?”

姜博邺有翻白眼的冲动。“你直说你也想去就完事了。”

区糖糖取决不定,“你保证他是你爷爷?”

姜博邺点头。老爷爷的身份证他没办法看,但是看看司机的驾照还是有机会的。

“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和我爸妈说。”

“还说什么?我们带着广邺直接去就是了。”区糖糖越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天才美少女啊,她握拳,成竹在胸般说道,“被发现了推给广邺,是他说要离家出走的,我们只不过不放心,护送他玩一圈。”

姜博邺假装沉思了一下,心想太棒了,我也是这样计划的,不过既然表妹率先提议了我就不多嘴了。他怕笑意滑出嘴角,谨慎地转身向书桌,“那我先把孙悟空做好,送给爷爷的。”

女的不管漂不漂亮,先要学会装傻。不过像我爸那样长期被我妈忽悠的真傻帽,毕竟只是少数。唉,找个类似老妈的好老婆何其难也,任重道远啊——姜博邺成长日记其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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