绊脚石与铺路石

黎明去蛤蟆乡当党委书记，与前任李书记办交接时，半真半假问了一句：“有什么真经？给老弟多传一些。”

李书记苦笑着说：“我一个遭贬之人，哪有经验可谈？只提醒你一句，防着那个‘独眼龙’，他可是一块绊脚石！”

由于涉及具体的人，李书记不愿多说，黎明也不便多问。不过黎明早已听说，李书记这次被调回县城降级使用，就是独眼龙使的绊子。

黎明到蛤蟆乡上任，第一个遇到的就是正在扫地的独眼龙。独眼龙四十多岁，敦敦实实的车轴汉子，一只假眼自然毫无感情色彩，另一只真眼也是冷冰冰的，好像要看透你五脏六腑似的。

独眼龙有名有姓，叫林立，本地人，武警出身，追捕劫匪时坏了一只右眼，转业回来安排当了副乡长。这人疾恶如仇，专盯主要领导的毛病，写举报信从来不匿名，而是工工整整署上自己的大名，还在括号里写上“外号：独眼龙”，为的是让上级来人调查时便于找到他。这样的人自然不大受欢迎，陪了两任书记，自己的职务也降了两级，副乡长、党委委员都给撸掉了。前任李书记做得更绝，给独眼龙封了个乡机关卫生办主任，却不派一兵一卒，逼着他自己拿着大扫帚打扫院子。不过独眼龙也把李书记整得够惨，把乡政府多收提留的事情捅到了中央台的“焦点访谈”。虽说中央台最后没有来人，可县委也没给李书记好脸色，正科级降为副科级，政治前途基本上算完了。

了解到这些情况以后，黎明认为独眼龙有些心理变态，这种人千万不要去招惹他，碰面时让支烟，道声辛苦，相安无事最好。

但是，黎明不去招惹独眼龙，独眼龙却给黎明找麻烦来了。

这一天，黎明正在办公室看文件，独眼龙把个五十多岁的瘫子背了进来，朝沙发上一放，指着黎明说：“这是新来的黎书记，有要求只管讲。”

黎明皱了一下眉头，但还是敬出了两支烟：“怎么回事？”

“瘫子”自报家门，说是本乡源潭人，复员伤残军人，自卫反击战中被打断了一条腿，在村头小桥上又摔断了一条腿，这就瘫了……

黎明忙截住了瘫子的话头：“要救济的吧？让独眼龙，不，让林主任背你去民政所。”

瘫子瞪他一眼：“我的腿断了，胳膊没有断，凭两只手编箩筐，吃、穿、住样样不缺！”

独眼龙说：“黎书记，他要说的是修桥！源潭一个上千人的大村，小桥是唯一的出路，可桥上只铺了几块楼板，一不小心人就掉进了河里！”

黎明扫了独眼龙一眼：“这事情归村里管嘛！”

瘫子说：“村里不是归你管吗？”

独眼龙跟着敲边鼓，把黎明往墙角里逼：“前两任书记都没有管好这件事，现在就看你了！”

瘫子威胁说：“你要也不管，我就爬着去找中央台的‘今日说法’，那就不是修不修桥的事了，而是要求赔偿！题目我都想好了：残疾军人又折一腿，责任应该由谁来负？”

独眼龙的一只独眼发出阴冷的光，画龙点睛地提示：“就是告领导不作为！”

这两个人，一个曾经找过“焦点访谈”，一个又要找“今日说法”，黎明自然想起了李书记的下场。他权衡了一下，挥挥手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我到现场看看再说吧。”

经过这次交锋，黎明初步领教了独眼龙的厉害。他想了一想，只好抽时间去了一趟源潭。源潭村前有条八米宽的小河，河面上架了两排楼板，楼板之间还隔着半尺宽的缝隙，这样虽然能过行人和拖拉机，可走上去总叫人提心吊胆的。

黎明叫来村干部，问为什么不加宽加固桥面。村里的老支书说没有钱，而以瘫子为首的村民说，每年的提留款里都有修桥费，这么多年加起来，修两座桥也够了！

独眼龙插话说：“到底收了多少钱，查一查账目不就清楚了吗？”

其实，这是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根本不用独眼龙提醒。黎明想：前两任书记为什么不查账、不修桥？这里边肯定有猫腻。独眼龙煽风点火，不过是给自己出难题而已。也好，我再把“球”踢回去。黎明当场拍板：“那就清查账目，用清出来的钱修桥。如果清不出钱来，这桥也要修，那就靠大家集资了，到时候可别说是乱摊派！查账、修桥，这事就交给林立主任全权负责！”

农村的账目是容易查的么？集资款是容易收的么？不料独眼龙的独眼里这时却放出光彩，他拍着胸脯说：“那就看我的吧！”

黎明打道回府，心里说：你独眼龙就在这里折腾吧。

独眼龙连书记、乡长都敢得罪，怎么会把几个村干部放在眼里？他请来乡财政所、农经站、审计所的专业人员，把源潭村的账目翻了个底朝天。查了一个月，还真查出不少钱，老支书贪污公款八万元，村会计挪用公款四万元，公款吃喝十万元！

独眼龙回到乡政府，把清查结果一一摊在黎明面前，挑衅似的说：“现在该你说怎么办了！”

其实是该黎明作难了。他刚接到省城一个电话，那是老支书的一个亲戚打来的，要他黎明手下留情。可独眼龙虎视眈眈地盯着他，他敢手下留情么？

独眼龙不给他任何退路，说：“这些材料，我让财会人员多复制了一份。黎书记如果有难处，我就把它送到县里去！”

黎明知道，独眼龙要办的事情，那是不可阻挡的，既然如此，也只有顺其自然，以免牵连自己。想到这里，他定了定神，说：“我有什么为难的？违法的移交司法机关，挪用的退还，吃喝的吐出来！我只是怕你为难，因为这件事你要负责到底！”

送走独眼龙，黎明就给省城那位大领导回了电话，说这里有块绊脚石，天不怕地不怕，谁拿他也没办法。因此，你委托的事情，我只能说对不起了！省城那边只是冷笑了几声，“叭”地挂断了电话，弄得黎明好几天都没睡踏实。

独眼龙在这边却干得挺欢：老支书被抓，村会计被撤职，流失的十几万元公款被如数追回。一座钢筋水泥大桥也就很快建成了。

独眼龙在负责清账、建桥期间，黎明给卫生办添了一个清洁工，独眼龙的主任才算名副其实了。要说，独眼龙应该感谢黎明才是，不料独眼龙回到机关不久，就找上门来跟黎明谈话了。

独眼龙挺严肃：“黎明同志，据我所知，昨天晚上在县城凤凰大酒店，姓马的包工头请你喝酒？”

黎明一怔：“那又怎么样？”

独眼龙冷笑道：“商人多吝啬，如果无利可图，连一块骨头都舍不得扔！”

黎明有些恼火：“你这是什么意思？”

独眼龙说：“你心里明白。”

黎明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乡机关准备建办公楼，各路建筑队都想揽下这个工程，虽说乡党委决定公开招标，但让谁干不让谁干，最终拍板的还是他这个一把手。昨天晚上，姓马的包工头在酒桌上表示，如果接下了工程，他可以给十万元的红包。这十万元，是几个建筑队中出价最高的，黎明没有马上答应，不是君子不爱财，他是想等一等，看有没有出价更高的。没想到独眼龙像条猎狗一样，已经嗅出了味道。

独眼龙临走扔下一句话：“你好自为之吧！”

黎明有些六神无主了。说实在的，他十分需要这笔钱，儿子在省城上寄宿制中学，花钱如流水，弄得自己都快挺不住了，好不容易逮着个捞钱的机会，八字这才写了一撇，独眼龙就当面提出警告，接下来怎么办？

黎明想不出好办法，又怕因小失大翻了船，只好忍痛割爱，放弃到了嘴边的肥肉，对包工头的“表示”一概谢绝。他表面上一副廉洁的模样，心里却把独眼龙恨得要死。

蛤蟆乡的办公楼破土动工，实实在在是公开招标，一把手没有捞好处，其他副职就不能染指分一杯羹。黎明为了出心中的恶气，就指名道姓派独眼龙当监工，让这个家伙把天下的人得罪完拉倒。独眼龙不知道遭了暗算，几乎是二十四小时守在工地上，别人连一根铁钉也休想拿走，建筑队想偷工减料就更不可能了。办公楼落成后，审计局来一审计，结果竟比其他乡镇的同类工程节约开支八十万元！

但是，黎明却高兴不起来，时下官场有句流行话：“当官不发财，请我也不来。”可这一年在独眼龙监视之下，黎明在经济上几乎没有捞到什么好处。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惹不起还躲不起？黎明打算去组织部找人活动一下，换个乡镇去当书记，远远离开独眼龙这块绊脚石。

不料，组织部的领导先来找黎明了，而且是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市里选拔副处级干部，黎明榜上有名。组织部领导说：“黎明啊，你的主要政绩有三项：第一，为群众办实事，到任以后就为源潭村解决了建桥问题，该村一个残疾军人还多次写信表扬你。第二，惩治腐败不手软，源潭村那个很有后台的老支书被拉下马。第三，廉洁自律，建办公楼那么大一个工程，作为一把手没有捞一分钱好处。因此，组织上决定破格提拔，给予重用！”

太出人意料了，黎明费了好大的劲，才使自己平静下来。他言不由衷地谦虚起来：“这都是我应该做的，感谢组织上的关心！”

阴错阳差，黎明捡了个大便宜。不过，他冷静下来想想，也总结出了一条为官的经验。如果有一个人时刻盯着你，你就不至于栽跟头。如此看来，独眼龙不是绊脚石，而是一块铺路石了！

黎明当上了邻县的副县长，临走的时候，他专门宴请独眼龙，恭恭敬敬地给独眼龙敬了三杯酒，说：“老林，谢谢你了！我已经向组织上介绍了我取得政绩的真相，并向组织上推荐了你。以你的品质和能力，当书记、乡长一点也不过分！”

独眼龙笑笑，独眼里闪动着真诚的光芒，他说：“谢谢你。我这副尊容，不适宜坐主席台。就让我在台下，用一只眼盯着你们这些台上的人吧！”

黎明与独眼龙碰了一杯酒，说：“有你这一只眼睛在背后盯着，我今后的路会走得更平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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